邢顒很驚訝,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田疇說的應該是某種機械。

還有能洗衣服的機械?“喪亂之後,大戰之際,民生維艱,天子還有心情搞這些……”邢顒有些上火,一時竟不知道如何形容。

“你是想說玩物喪志吧?”

田疇笑道。

“難道不是.”

“當然不是.”

田疇搖搖頭。

“第一,這些不是天子安排的,是講武堂的技師們覺得洗衣太辛苦,就做了個機械代替。

第二,這些機械不僅不是玩物,還是非常好用的工具.”

“這麼簡單?”

“你覺得洗衣很複雜嗎?不就是這麼幾下?”

田疇比劃了幾下洗衣的動作。

“其實很容易用機械代替的。

我當初也不相信,現在卻覺得造出來不奇怪,奇怪的是為什麼現在才造出來.”

邢顒徹底無語了。

眼前的男子相貌是田疇無疑,但他說的話,沒有一句像是他認識的田疇能說得出來的。

“你覺得……很奇怪?”

田疇也意識到了,撫著鬍鬚,打量著邢顒,眼神閃爍。

邢顒苦笑著點點頭。

“果然是君子豹變。

子泰,我已經認不出你了.”

“子昂,你倒是一點不變.”

田疇盯著邢顒,臉上忽然露出一絲笑容。

“那你說說,是變了好,還是沒變好?”

“這……”邢顒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

他說田疇“君子豹變”本是一句嘲諷,可是田疇的反問卻別有深意。

“君子豹變”出自《易經》革卦,這一卦的精髓就是變。

或者可以說,《易經》的主旨之一就是變,一成不變反而是問題。

反對改變,就是違反了《易經》,違反了聖人之道。

見邢顒語塞,田疇哈哈大笑,看看外面天色。

“你累不累?要是不累,我帶你去見見那些能洗衣服的機械.”

邢顒點了點頭。

他也的確好奇,很想看看是什麼樣的神奇機械,居然會洗衣服。

——田疇帶著邢顒出了中軍大營,來到輜重營。

輜重營在清水邊上,一大群人正在忙碌。

沿著水邊,擺著數不清的水車,每個水車旁都有一間小屋。

田疇帶著邢顒走進一間小屋,指著一個由水車帶動,上下拍擊的機械說道:“就是這個,很簡單吧.”

邢顒看了一眼就明白了,其實就是一個大桶,兩個能上下拍打的木板,模仿婦人洗衣時捶打衣物的手臂。

木桶緩慢旋轉,帶著桶裡的衣物翻動。

水裡有泡沫,應該是放了皂角之類的東西。

仔細想起來,洗衣服本來就是一個很簡單的事,用機械來完成最合適不過。

正如田疇所說,想到這些不奇怪,想不到這些才奇怪。

邢顒有些說不出的難受。

他抬起頭看,看向隔壁的小屋。

隔壁的小屋裡是一架磨盤,正在水車的帶動下不知疲倦的旋轉著,一個半大孩子坐在一旁,手裡捧著一卷書,正大聲誦讀。

“是故得乎丘民而為天子,得乎天子為諸候……”邢顒聽了片刻,說道:“是《孟子》?”

“《孟子·盡心下》,你再細聽.”

邢顒又凝神靜聽,越聽越驚訝。

那孩子聲音清亮,中氣卻足,雖然隔著十來步遠,卻聽得字字入眼,甚至連聽出音色。

“這是個……女子?”

邢顒頓時變了臉色。

“這是哪家的女眷?”

田疇微微一笑。

“應該是附近百姓家的孩子。

天子在此度田,不少百姓得到了土地,感激天子,都想為天子效力。

天子不忍拒絕,就招收了一些人來幫助做些雜事。

只管飯,沒有報酬.”

他湊了過去,又看了一眼。

“後來有人建議,說既然要招百姓做事,又不想耽誤農時,不如就招一些半大孩子,讓他們做些力所能及的事,順便再教他們讀書。

這閨女也不知道是誰家的,學得這麼快,倒是不多見。

走,我們過去看看.”

田疇說著,出了小屋,向隔壁的木屋走去。

邢顒也跟了過去,一進門,就看到一個少女有些窘迫地看著他們。

她身上的衣衫破舊,打滿補丁,卻洗得乾乾淨淨。

臉色紅潤,眼神清澈,帶著一絲害羞,卻不怕人。

“你是附近的鄉民?”

田疇笑道。

少女搖搖頭,小心翼翼的將手裡的書放在一旁,恭恭敬敬地施了一禮。

“妾家在義陽聚.”

“義陽聚?那可不近啊.”

田疇有些驚訝。

“你來多久了?還適應嗎?”

“挺好的,有吃有住.”

她扭頭看了一眼書。

“還可以讀書。

呃,妾是正月十三來的,還有兩天就滿百天了.”

“以前讀過書嗎?”

“沒有,家裡沒錢,讀不起書.”

“那還真是不容易.”

邢顒忍不住說道。

《孟子》雖是子書,卻不是啟蒙書,一般人都要先讀了《倉頡篇》之類的字書之後,再讀《論語》之類,最後才會讀《孟子》。

就算這少女是讀了字書之後直接讀《孟子》,三個月能讀到這個程度,也是非常不容易的。

“馬貴人說,如果妾能在半年以內讀通《孟子》,她就招妾入女騎,做個女史.”

少女忽然笑了起來,兩眼熠熠生輝。

“入了女騎,妾就有俸祿,可以養活阿翁、阿母,他們就不會因為沒有兒子而愁苦了.”

田疇和邢顒交換了一個眼神,點點頭。

“那你努力吧,我們就不打擾你們了.”

說著,退出了小屋。

少女追了出來。

“敢問二位君子,你們是天子身邊的郎官嗎?”

田疇點點頭。

“我是議郎田疇,你有什麼需要我幫忙的嗎?”

“哦哦,不需要的。

妾只是覺得二位氣度不凡,應該是天子身邊的郎官。

想到將來有一天,妾也能像二位這樣,為天子效勞,讀書就更有勁了.”

田疇哈哈一笑。

“你會的.”

邢顒看看田疇,又看看那個雖然衣衫破舊,眼中卻充滿希望的少女,心中忽然一陣莫名的感動。

這些年,他看慣了悲傷,習慣了絕望,看到無數人死於溝壑,白骨露於野,無人埋葬,卻無能為力。

他想盡快結束戰爭,使冀州恢復和平,這才接受荀攸的建議,趕來行在。

沒想到下車伊始,就看到了這一幕。

一個窮苦百姓的女兒,居然也能讀書,還有機會成為女騎,為天子效力。

“子泰,這閨女……真能加入女騎?”

田泰回頭看了邢顒一眼。

“當然。

連涼州的一個普通羌女都可以,她為什麼不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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