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軍馳援的訊息在天明時分傳入了大邏便的耳朵裡。

大邏便萬萬沒有想到齊軍居然來的如此之快!等他欣喜若狂地帶著人馬浩浩蕩蕩前去迎接,這場戰鬥早已結束,原先東突厥大軍紮營的地方早已成了一片焦土,一批又一批的突厥男人被押在河谷邊上,隨後被齊人的甲士梟首,鮮血染紅了整片枯黃草地。

馬背上的大邏便,蒙著厚重的氈衣,鼻孔一張一張,似乎很不適應這空氣裡漂浮的腥臭味道。

更加讓他感到不適的,是那些齊軍蔑視的姿態。

他們剛一露面,齊人便乾脆一箭射在他們腳下,幾人幾馬居然就敢衝到他們上百人的面前,大聲質問他們是何人,甚至端弩瞄準,跋扈之態展露無疑……大邏便知道現在是萬萬不能得罪齊人的,只好單騎上前,陪著笑臉道:“我是突厥大汗,你們將軍在那裡,帶我去見他!”

“你就是突厥大汗?”

當先一個半大的兵丁驚呼了一聲,然後興奮的抬起弩就要攢射,被一個老兵揚手拍了下去,並訓斥道:“叱羅藝,你瘋了不成,這個大汗是西邊那個大汗,我們要殺的是東邊的大汗……你不要殺錯了,敢動一下,將軍保準砍了你腦袋祭旗!”

被那張黃澄澄的大弩指著,大邏便驚得幾乎從馬上栽下來,一群突厥武士也俱皆失色,紛紛拔刃向前。

他們搞不明白這是怎麼回事,怎麼好端端的,齊人就把矛頭指向了他們呢?大邏便煞白著面孔,目中有驚慌之色,一個魁梧的突厥壯漢已經用身體遮擋住了他,好讓大汗隨時逃跑。

“——我怎麼知道他是東邊的還是西邊的,我阿爺不是說只要逮住突厥大汗就贏了嗎?”

那少年撓著腦袋不服叫嚷:“打了勝仗,將軍憑什麼砍我腦袋?”

老兵把眼睛一瞪,揚手又在他後腦勺上拍了一下,罵罵咧咧道:“成天就知道殺殺殺,東邊和西邊的大汗能一樣嗎?東邊的那個才是天子要討伐的,西邊這個是天子下詔要咱們救的,你剛才這一箭要是射中了人家,壞了朝廷的大事,就算將軍不砍你腦袋,天子也是要砍你腦袋的,還不快滾下去!”

半大的少年,畢竟也只是少年,是不敢和什長犟嘴的,更怕什長告訴幢主,幢主告訴他爹,到時就算他從小皮實耐~操也少不了脫一層皮的……於是叱羅藝狠狠瞪了大邏便一眼,哼了一聲便拔馬就走,一眾老兵盯著這個惹禍精走遠,才露出一個生硬的笑容,道:“小孩子不懂事,讓大汗受驚了,我們將軍領著人去追殺殘敵了,碰巧不在營中.”

“那你家將軍什麼時候能回來?”

“不清楚.”

“你們營中還有能說了算話的人嗎?”

大邏便先前被叱羅藝嚇了一跳,心情微有不快,可他好歹還記得此來的目的,總算勉強壓住了怒火,現在一聽主事人都不在,他幾乎想立刻調頭就走了:“把你們這裡說了還算數的人喊來聊聊就行.”

能和突厥大汗對話的,怎麼地也要個三四品以上的大官吧?什長愁得直撓頭,皺著一張老臉說道:“達奚將軍去追殺殘敵了,叱羅將軍也跟在後邊一併去了……不過我們軍中還有一個小裴侍郎留守沒走,大汗如果要見小裴侍郎,那我們就去稟報一下……不過裴侍郎也未必得空面見大汗啊.”

“放肆,我們大汗好不容易來一趟,你們就這麼敷衍了事?”

突厥武士不悅說道。

一側的大邏便卻兩眼放光,驚喜道:“你說的小裴侍郎,是那個裴侍郎?”

“裴世矩,裴侍郎.”

“正好!”

大邏便大喜,拍了拍大腿,跟左右說道:“當初這裴侍郎出使突厥的時候,我跟他見過許多次,他是一個難得的智者,草原上可見不到這樣的人物……我跟他一見如故,交情還算深厚,當初就是他替齊主許諾,他日我若蒙難,他們一定來救,今日果然應驗!”

大邏便總算碰上一個能說上話的熟人,方才的尷尬瞬間被沖淡不少。

在齊軍來援之前,他已經是朝不保夕,他此番興沖沖而來,一是真心實意表示感謝,二是抱大腿,趕緊當著大家的面,將盟友地位再確認一遍。

他與攝圖交戰,接連戰敗,損兵折將不少,地位岌岌可危。

有一個強力的大腿抱著,至少有安全感,也能讓底下人心歸附於他,不至於被達頭這廝擠兌的將來話語權全無。

抱大腿這種事情,就是要熟人說話才能坦蕩,腰桿才能直得起來。

若是換了一個人,大邏便還得再腆著臉屈尊降貴一回,那得多憋屈?於是大邏便坦坦蕩蕩去了,現在的他已經全無後悔可言了,一無所有的人最是無所畏懼。

說起來,這是裴世矩第二次來到漠南草原了,十月金秋本是最愜意的時節,但自從大軍過了雁門,滿地都是枯黃的野草,再也看不到廬舍,偶爾能瞥見的只有一兩頂牧人的帳篷,如星星一般,點綴在萬里荒野之上,除了寂寞,還是寂寞。

換在以前,他一定是不堪忍受,迫不及待要走的,但裴世矩已然和以往不同,是一個全心全意要建立功業證明自己的人,心態自然全然不同了。

此時的小裴侍郎立在一片低矮的土丘之上,戴著厚厚的氈帽,穿著厚厚的裘衣,雖然滿臉都是霜染之色,但精神無比,根本不像一個跟隨大軍接連趕了好幾天路的人。

幾個書記官站在一邊,已經被夾著沙子的冷風吹得幾乎睜不開眼了。

他們叫苦連天,裴世矩卻興致很高,負手站在風口上,頗有一種‘局面盡在掌控之中’的感覺。

裴世矩從來就是這麼精於謀算,蘇威被他擠兌的遠遠的,只要運作得當,他至少能在此次北伐之中分潤一半的功勞,戰爭是為政治而生,若是政治目的都沒有了,戰爭還有存在的必要呢?陛下如果要滅掉突厥,那操作的空間恐怕並不大,但陛下的政治目標已經明明白白指出來了:不求消滅突厥,只求使突厥分裂,從此再難合一,這樣一來,難度無疑就大大減小,可供騰挪的位置,也就大大增加了。

以最小的代價達成最好的目標,還有比裴世矩更合適的人嗎?所以他來了。

正在他眯縫起雙眼,盤算著該從何處入手的時候,身後有人稟報,說是突厥大汗阿史那大邏便求見。

裴世矩心裡微微一動,問道:“他說了他是來幹嘛的嗎?”

“沒有,他只說與裴侍郎有舊,有要事商議.”

“阿史那大邏便動作真快,我真盤算著去找他呢,他倒先找上門來了.”

裴世矩暗暗思忖了一會兒,倏地彷彿若有所悟,眼珠一轉,臉上並不顯處異樣的神色來,笑道:“我說方才怎麼聽見喜鵲鳴叫,原來是有貴客臨門,突厥大汗前來不可怠慢,我馬上就來.”

左右奉命而去。

裴世矩又思忖了一會兒,才挪動腳步,快步離去。

夜晚,突厥原本的營地之中,中央那座最寬敞的帳篷已被清掃乾淨,大邏便及一眾跟隨前來的突厥酋長列座其間,裴世矩言笑宴宴、酒到杯乾,說道:“我聽說大汗紮營在艾不蓋河畔,在達頭怯戰,無人增援的情況下,居然抵禦東突厥叛逆數月之久,實在是不容易,來,我再敬大汗一杯!”

大邏便此時被灌得紅潮上臉,醉醺醺,含糊說道:“這不是我的功勞,都是我麾下的勇士們竭誠用命、拼死作戰才換來的.”

裴世矩再度端起酒杯,一臉感佩之色,讚歎道:“大汗得勝而不居功,願意把功勞分潤給麾下的將士,已經有明主風範了……我家陛下也都說過,達頭色厲而膽薄,攝圖狼子野心,庵邏更是卑懦不堪,只有大汗才能使突厥國內太平,促進兩國和睦……”“哈哈哈哈,”大邏便開懷笑道:“我和大齊本有姻親,今日大齊助我奪回汗位,來日我剿除叛逆,真正坐上大汗之位,一定不會辜負你家皇帝的一番心意……當然,我也不會辜負我帳下兒郎們的血汗,若不是他們拼死作戰,我焉能活到今日?”

他舉起酒杯,對準在座的一眾胡酋,高聲說:“倘若我們能剿除叛逆,奪回汗位,我一定把最好的草場、最肥的牛羊、最美的女人統統都賜給你們。

不光如此,我還要分封你們做那顏,每一家都分個兩三千的奴隸,幾車的絹帛黃金,只要你們想要的,我統統都能賞賜給你們,小裴侍郎可以作證,我絕不食言!”

帳中胡酋一聽,也都鬨然而笑,大聲稱頌大汗英明,要為大汗赴湯蹈火雲雲。

裴世矩都看在眼裡,心想大邏便能為攝圖所忌憚也並非沒有一點道理。

座下一名屬官瞧裴世矩一邊放聲笑談,一邊暗暗朝自己使了個眼色,頓時領悟了其中深意,也拈著頜下的山羊鬚,點頭笑道:“突厥臣民能有像您這樣的大汗,實在是好運,大汗的雄心壯志,也讓人佩服……只是現在如果要說擊敗攝圖,恐怕還為時過早,我家天子雖然有心幫助大汗,但國中大戰方熄,能呼叫的兵馬不多,而今又以外來之人的身份進入漠南,更怕激起突厥諸部的不滿.”

他觀察著大邏便的臉色,斟酌了一會兒,說道:“如果我們雙方只是口頭之上的盟約,未必能讓諸部服氣,這會讓我們十分被動的。

大汗如果真的有心,我們雙方必須擺出誠意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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