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齊武平元年十二月三十日夜,約莫二更時分。

鄴城已經進行宵禁,在重要的街道口都站著兵丁,盤查偶爾過往的行人,家家戶戶的門前都掛著大紅燈籠,明紅色的,在房簷底下搖搖擺擺。

寬闊的坊間道路上,時常有人提著小燈籠,敲著破鼓和梆子,瑟縮著身子出現一下,又消失在轉角處的黑暗之中,那緩慢的、無精打采的腳步聲和漸漸熄滅的喧囂聲,也在夜晚的寒風裡逐漸遠走……原本年節將至,不該出現這一幕,但黃昏時分,從漳河畔傳來的一聲轟鳴巨響引起了一陣騷亂……鄴城內部修建了大型水渠,清澈的漳河水源源不斷的灌入城內,如一把銀色的利刃,將鄴城南北攔腰截成兩半,河渠邊上的十幾座寬闊的宅院,形成連坊,此時火光蔓延,熾烈的火芒將飄雪的夜空都燒得扭曲起來……人聲、嘈雜聲,還有慘叫聲不一而足。

留守鄴城的東大營受右相府的調令,增派數千甲士把守著鄴城的南北街道,甚至連東西兩端河渠的金明門還有建春門都牢牢把守起來,留守鄴城的樞密使斛律羨顧不得漫天的風霜,騎著快馬趕到了現場,吹動的風雪都撲不滅這熊熊燃燒的熾焰,軍士門提著挨家挨戶蒐羅來的木桶,就地取水,將火勢漸漸控制下來……“發生了什麼?為什麼會弄出這樣大的動靜?”

斛律羨一下馬便揪過這連坊的負責人,劈頭蓋臉就是一陣怒罵。

那官員不住的叩首謝罪,道:“……坊內匠人正在配置火藥,卻不小心燃上了火星子……,坊內正上工的一百二十多名匠戶僅存五十七人,其餘全都當場被炸死……”斛律羨見他身上焦黑一片,身上的官服還在冒著黑煙,便不再說什麼,扭頭看向另一邊,雪地裡躺著好幾排擔架,躺著的人全都是身體焦黑,很多身體都缺失了一部分,早已是沒有了任何生氣了……他找來這一對禁軍的上官,沉聲問道:“火勢還有多久才能撲滅?”

“啟稟尚書,火勢實在是太大,一時半會兒無法清理乾淨,不過現在正在控制之中,我們已經將已經燒起來的幾座宅院全都挖坑填雪隔開來,各坊都增派了人手,若火勢蔓延,可以第一時間確保火被撲滅……”“還好要上年節了,坊內六千餘匠戶都不在,否則估計還要死傷上千人,那損失可就大了!”

斛律羨想起不久前的那一聲轟鳴,心中後怕不已,“……虧得右相反應足夠快,禁軍大營動作也足夠敏捷,這才穩住了局面,若不然,這一晚上還不知道要出什麼大亂子!”

“這點人鎮壓火勢還不夠,持我手令,再去巡防營調人過來!封鎖道路,不準南北街道通行,也不準將這邊發生的事情洩露出去……這裡是絕密,不能讓外人窺知!”

斛律羨聲色俱厲,他轉身看向那坊內官員,道:“我先去向右相和太傅彙報……,你趕緊組織人將坊內的那東西全部轉移,保護起來,要快!”

說完,又跨上大馬,朝皇城東的右相府疾馳而去。

趙彥深正在正廳等候人前來彙報,面色沉得跟水一般,道:“必須儘快將火勢鎮壓下去,將附近百姓驅逐遷離原來居處,不能讓人靠近那個地方,洩密者皆斬!”

太傅高潤和行臺尚書令高貞、京畿大都督王琳坐在下首的位置,也是神情嚴肅,聽著右丞相趙彥深一條一條的將命令釋出下去,之後,高貞疑惑地開口道:“右相,不知道那漳河畔上的連坊內究竟在搞些什麼東西,右相可與小王解惑?”

趙彥深沉默了一會兒,面無表情道:“那裡是今年二月初,將作寺今年興建的連坊,聚集了近七千戶匠人,專門打造軍用器械,至於到底有什麼東西,這不是老夫可以置喙的……”趙彥深此言冷硬無比,有兩重意思包含在內,一,這是機密,無關人等少打探,二,到底是什麼他也不知道。

高貞被刺了一句,俊臉上一陣紅白,道:“將作寺絕對不止是打造尋常軍械那麼簡單……”“住口……”高潤警告的瞪了侄子一眼。

少年人到底說話做事沒有分寸……“不讓你打聽是為你好,這事就算是衛尉寺還有太尉府也不能過問的……”你想跟陛下對著幹不成?高貞慚愧的朝二人拱手賠禮,不多時,斛律羨便匆匆趕來,“多謝右相,火勢很快可以得到鎮壓了……”“嗯,”趙彥深點點頭,問道:“意外……還是有人故意為之?”

“我已經問清了,當是意外,他們正在嘗試新的配方,卻不小心燃上了火……”“幾座作坊被毀?”

“一共三座作坊燒起來了,七十餘名匠戶喪生……”趙彥深點點頭,“嗯,只燒了三座,算是不幸中的大幸了,明年鄴城要為軍伍提供戰甲三萬套,刀槍槊矛、弓弩、盾牌不計其數,將作寺若是在這個節骨眼上出了岔子,我們可無法向陛下交差……”“下官明白,還好爆炸雖大,卻並沒有損傷到周圍作坊,水車還可以運轉……”斛律羨很謙卑,趙彥深也不願意多為難他,只說:“明白就好,研製那個東西的作坊就搬離城內吧,遷到偏僻一點的地方去,還在漳河邊上。

那東西威力太大,不能冒這個險,頂多多派軍士守衛便是了。

給陛下請罪的摺子我來寫……”“好……”趙彥深偏頭轉向高潤:“勞煩殿下幫忙安撫城中百官和百姓,”高潤鄭重地拱手道:“這是應當的……”趙彥深道:“並非老夫苛刻,陛下在晉陽,我等留守鄴城,有監察天下,推行政策之職權,明年事務並不比今年要輕鬆,東北和江淮互市公務都要鄴城盯著,二月還要再次開科考舉。

而且……陛下將有大動作,鄴城作為朝廷中樞、陛下後方,要穩若泰山才是!”

“喏!!”

出了右相府,高潤和高貞各自散去回府內,臨行前高貞叫住了高潤:“王叔……”高潤抓著韁繩的手停滯了一下,好脾氣地問道:“何事?”

“我一直沒有想明白為什麼讓我做行臺,我一無兵權,二無治權,皇兄到底想讓我轄制何地何軍呀?”

行臺尚來應該是尚書檯臨時在外設定的分支機構,出征時於其駐紮之地設立的臨時管理機構就叫做行臺,算是一個位高權重的職位,但是高貞坐在上面特別迷茫,因為他自己都還不知道他的好哥哥高緯要讓他做些什麼,參軍打仗?不像呀……於是上任兩個多月以來他都無事可做……高潤露出一個笑容,“你小子平時挺聰明的,怎麼連這個都想不明白?”

“想明白什麼?”

高貞很是迷茫,“王叔教我……”高潤提著馬鞭哭笑不得的指點他幾下,道:“想不明白慢慢想,這可是好事,傻小子……自己領會去吧……”…………在資訊傳遞尚不發達的今天,鄴城發生了什麼事情自然無法第一時間傳遞在高緯的耳中,此時太極殿中在舉行一場盛大的宴樂,殿宇下是一派觥籌交錯的景象,絲竹和歌舞,象徵了高齊王朝的四海昇平、繁榮昌盛,容妝精緻的宮娥們用紫檀和象牙板子輕輕地點著板眼,婉轉低唱,有時歌聲細的像一絲頭髮,似有似無,又如一縷青煙般,絲絲縷縷,嫋嫋不絕,在朱梁畫棟之間盤旋,而後飛向浩瀚的夜空……殿內所有人都停杯在手,手指和象牙筷輕輕敲擊在桌上,注目靜聽,幾乎連呼吸都屏住了,盛裝的宮女們踮起腳尖,在場內胡璇飛舞,紅裙翩躚……待到歌停舞止,眾人紛紛點頭讚賞,大聲稱頌。

其中一人站起身來,朝著皇帝躬身一拜,道:“今歲天下太平,大齊勢如天上之日,此仰賴陛下勵精圖治,方能有此盛世之景……,臣湝,率高氏諸王為陛下賀!願吾皇萬歲!”

諸王皆拜:“吾皇萬歲!”

喧囂的聲浪撲面而來,高緯笑呵呵地抬手,道:“今日是家宴,在座的都是自家人,不必客氣,平身……”高緯看著下面密密麻麻的人頭,覺得一陣鬧心,這些就是高緯的叔叔伯伯哥哥弟弟們了,相比一個王爵都沒有的北周,北齊的王爺們倒是滿宮爬,有了王爵就會有封地、有效忠的臣子,歷代帝王們又可了勁的生孩子,導致現在的高緯很頭疼……要不是還顧忌點名聲,現在他四十米長的大刀都已經飢渴難耐了……諸王看皇帝情緒不高,漸漸地都停了下來,上洛王高元海被諸王們推出來,上前道:“此時正是年節宴樂之時,陛下緣何愁眉不展啊?請說出來,也好讓臣等為陛下分憂.”

諸王皆稱是。

高緯笑了一下,道:“朕做這皇帝之後整夜整夜的失眠呀,就沒有睡過幾天安穩覺……”高元海等人迅速聽出了話外之音,大家都慌了神,連忙跪在地上說:“陛下您為何說這樣的話?現在我大齊江山四海昇平,陛下威臨萬邦,誰還敢對陛下三心二意?”

“你們不必緊張,你們的忠心,朕都是明白的.”

高緯抬頭,示意稍安勿躁,欣慰的笑容在之中帶著一點憂鬱,“只是若是你們的下臣貪圖權欲富貴,起了歹心,脅迫你們反,你們反還是不反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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