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雨滂沱，風聲雷動。
僧人周身光影流轉，將滄桑的面容抹去，將深邃的眼神藏起，化作了一副年輕男人的模樣。
一個停留在二十歲的年輕人，擁有和寧原一模一樣的面容，只不過眼神稍顯凌厲。
這就是他，一個誕生在布拉維爾下層區，一個誕生在苦寒之森的人格。
他其實很能理解威廉·達爾的想法，在那個蟑螂窩中誕生的人，往往都具備著那種意識。
弱肉強食，適者生存。
如果你不淘汰掉其他人，那就會被其他人吃幹抹淨。
曾經的他一無所有，連自身的意識都是混沌不堪，為了生存遊走在城市的罅隙間，結果卻被人騙的底掉。
衣服被人騙走了，錢被人騙走了。
永夜寧原帶給他的，那套價值連城的主控和能源系統，被人騙走了。
偌大個城市，只剩下渾身鮮血的他，在底層生存。
在一連串噩夢般的遭遇後，他明白了那個道理。
想要活下去，就要吃掉其他人，大魚吃小魚。
回顧往事，那真是一段血腥之旅。
隨後他在命運的指引下，被坑進了魔洞軍工的實驗室。
恰逢那時，來自地球的寧原甦醒了。
作為一個天生混沌，沒有完整意識的人格，自然打不過一個完整的人格。
因此在地球上的寧原醒來後，他就此沉寂，陷入半生半死的沉睡中。
直到一週後的今天，他被喚醒過來，被賦予了一個必死的任務。
他也幻想過，自己會存活下來，會吞噬掉地球寧原的人格，會活下去……但他不是空想家，他做不到。
做不到就是做不到。
有句話他沒有跟關雅明說，他其實已經死了。
在他接受完地球寧原意識後，就已經死了。
因為死亡衝擊，是針對地球寧原這個意識的，作為吸收了地球寧原意識的載體，自然一併接受了死亡衝擊。
死亡，不是一個過程，而是一個結果。
沒有‘正在死’，或者‘將要死’這麼一說，有的只是瞬間湮滅。
如果不是地球寧原，臨死前根據佛教傳說幻化出了無間地獄，他根本活不下來。
無間地獄。
又名阿鼻焦熱地獄。
烈焰焚身，永恆無咎。
墜入無間地獄者，趣果無間，受苦無間，身無間，時無間，形無間，在火海的焚燒下，受永恆的苦難。
正因為這永恆的刑罰，才讓死亡從結果變成了過程，而這過程的時間，趨於無窮。
因此，他才能夠活下來。
“寧原啊，寧原，你還真是……你究竟是有心的，還是無心的呢？”
他苦笑了一聲，接受了地球寧原意識的他知道。
這個地獄，是地球寧原為了自己準備的，是一個備用方案，只不過陰差陽錯，變成了他來承受。
在地球寧原死亡的那一刻，無間地獄成了夢的主體，他成了受難者。
洛克·達爾重新喚醒地球寧原的意識後，地球寧原忘了這一切，在地獄的上方，建構起地球小鎮，隨後小鎮又被扭曲成橫紋街……一切的一切，是那麼的巧合。
他的身上散發出屢屢的青煙，蒸發了周身的雨水，將周圍暈染的一片朦朧。
雨水，澆不滅地獄的烈焰。
雖然烈火拖延了他死亡的時間，但無間地獄這個概念，依託於地球寧原的意識，現在地球寧原的意識已經徹底坍塌，他隨時都可能會死。
死於一個想法，一段往事，一個經驗，一種情緒。
他不知道。
這是個機率問題，而洛克·達爾絕對有能力，把這個機率變成百分之百。
身上的火越來越旺，他知道，自己的死亡也越來越近。
此刻，他猛地回想起自己說給關雅的話：‘恆星會老去，宇宙會熱寂，人遲早會死……’這句話，實際上是說給他自己聽的。
死亡已成定局，那擺個什麼樣的poss去死，就成了一個至關重要的問題。
於是他制定了計劃。
一個相當簡單的計劃。
寧原會死。
但威廉·達爾不會。
寧原認為洛克·達爾有掌控一切的力量。
威廉·達爾沒有。
那麼很簡單，在寧原死後，讓威廉·達爾這個初生的意識，成長為寧原即可。
但一但他這麼操作了，洛克·達爾就會警覺，她勢必會覺察到他們這些隱藏起來的意識，力圖清理掉他們這些意識。
那麼，洛克·達爾隱藏在寧原意識深處的神明化身，肯定會行動起來，清理掉這些多餘的人格。
屆時，他將帶著洛克·達爾死去，而新生的寧原，會在關雅的帶領下，活下來，走出夢境。
他眯起眼睛，看著遠處躁動的城市剪影。
神，來了。
……為寧原補充完新的電解質後，洛克·達爾跪坐在床頭，將寧原的腦袋枕在膝上。
她雙手輕輕撫摸著寧原的太陽穴，盡全力溝通起來。
溝通自己留在寧原腦海中的那道神明化身。
她從沒有想過，拆解掉寧原的自我意識後，會發生這樣的事情。
7：27，自己所創作的小女孩形象脫離掌控，姐姐這個概念被替換。
7：31，寧原的認知碎片開始躁動，威廉·達爾的記憶覆寫失敗。
7：32，寧原的自我意識開始復甦，認知藍圖和威廉·達爾的認知藍圖偏差達到了97%。
7：34，針對寧原認知碎片的壓制行動均告失敗，大片大片的認知碎片開始互相連結，重新合併。
這一切的一切，都意味著一個事實。
有人在幫助寧原。
是誰也不言而喻。
在寧原的大腦裡，除了他的其他人格外，還能有誰？洛克·達爾皺緊眉頭，眼前的情況非常不樂觀。
自己的那具神明化身，是針對寧原這個意識的。
當寧原概念死亡後，她的許可權將失去作用，無法指導新生的威廉·達爾成長。
所以她留下了姐姐這個概念。
即是為了讓弟弟記憶中的哥哥變成姐姐，也是為了讓威廉·達爾成長為她想要的樣子。
但現在，寧原已死，權柄不存，姐姐這個概念也被篡改，如果再不行動的話，自己復甦弟弟的願望將會失敗。
真是操蛋。
洛克·達爾閉上了眼睛，心裡開始盤算起來。
對於多重人格患者而言，繪製認知藍圖是一個相當麻煩的事情。
因為腦中存在多個認知，所以認知藍圖也必須繪製多個，她開始不知道這個情況，所以只繪製了一個人格的認知藍圖。
也就是說，她完全不知道寧原腦中的其他人格是什麼模樣！一無所知。
由於沒有藍圖，她很難像對付寧原那樣，利用感知模擬，記憶篡改，意識拆解的方式攻擊。
另一方面，因為寧原腦中雖然有多個人格，但使用的是一個大腦，單純的腦區刪改解決不了問題，反而會弟弟新生的意識變得一團糟。
此刻，洛克·達爾感覺自己掀開的不是寧原腦殼，而是掀開了高壓鍋蓋，鍋裡面有一鍋亂燉，咕咚咚的冒著氣泡，分不清誰是誰。
她閉上眼睛，回憶著自己和弟弟的過往，心裡發了狠。
她準備嘗試一下。
如果不能解決人格的問題，那麼就把寧原的腦子攪成一鍋稀粥，讓寧原的所有人格全部完蛋。
自己則帶著弟弟的認知藍圖，再找一個人復活弟弟。
她閉上眼，盡全力的使用起異能。
……跟隨姐姐走出橋墩後，寧原發現，雨已經停了。
夕陽懸浮於鋼鐵蒼穹之下，宛若被燒紅的鐵球，它被懸掛在一個巨大的單擺上，來回的做往復運動。
光線也隨著單擺的運動反覆跳動。
昏黃的光穿透寧靜的賽博城市，映照在地面的水窪中，亮起一道道橘紅色的亮芒。
橋墩不遠處的廣場上，立著一尊巨大的佛像，三頭六臂，手持利劍，眼睛被方塊般的vr前行裝置遮擋，彷彿在虛擬世界中，享受永恆極樂。
而在他面對的方向，便是橋墩那頭巨大的蜘蛛，蜘蛛前肢插在地面上，四對眼睛猙獰的盯著佛像，彷彿在憤怒的吼叫著。
寧原踩在水窪上，溼漉漉的鞋底讓他有些難受。
他低下頭，透過水窪的倒影，彷彿看到了一片滔天的火海，這又彷彿是夕陽的餘暉。
他抱著幾袋牛奶，看向身邊的黑髮女孩，問道：“姐，待會我們做什麼？”
女孩沒有回話，她目光悲涼的看了一眼遠處的佛像，隨後笑著說道：“隨便逛逛吧，寧原，看看有沒有買家.”
“好的.”
街上車流繁忙，雖然擁擠，但井然有序，交警站在十字街頭的中心，盡職盡責的指揮著交通。
寧原和姐姐透過斑馬線後，來到對面的街道上，自動售賣機上買著一些槍支的玩具，幾個小孩在街邊把玩著呲水槍，開開心心的打著水仗。
在玩耍的孩童後，早餐店的蒸籠散發著騰騰的熱氣，電子映象管正閃爍著今日的選單。
幾個穿著新潮的年輕的女孩路過，嘴裡興高采烈的談論著最近網上的熱梗，討論著哪一位up主做的影片更加好看。
不遠處，一些帶著vr裝置的老太太們，正揮舞著機械臂，整齊劃一的跳著廣場舞，人來人往下，好不熱鬧。
走著走著，寧原看到了一家網咖，站在門口就能聽到玩家興奮的吶喊聲。
“快來中路支援！”
“你大爺的，你會不會打野啊！”
“我大爺當然會打野了！當年他在鴨綠江邊打野的時候，你還沒出生呢！”
“大爺牛逼！這小完熊是你的了！”
站在網咖旁，女孩轉過頭來問道：“寧原，你要不要進去玩一會？”
寧原有些疑惑的看著女孩：“姐，你叫我什麼？”
“寧原啊！你難道不叫寧原嗎？”
女孩笑著說道：“我叫關雅，你忘了嗎？弟弟？”
“我……”恍惚間，寧原聽到了洶湧的海水聲，……高溫扭曲了四周的空氣。
無垠的烈火，點亮了布拉維爾下層區的鋼鐵蒼穹。
那些組成城市的鋼筋鐵骨，在高溫之下變成了半融化的狀態，數不清的屍骸在這烈焰中痛苦的哀嚎，叫醒了天空中的禿鷲。
禿鷲身上也染著火，它們一圈一圈的繞著火海盤旋，用著悽慘的嚎叫，歡迎著來到地獄的新人。
光影閃爍間，一位漂亮的紫發美女緩緩走進這個地獄。
空氣中瀰漫的焦臭與腥味讓她不禁皺了一下眉。
烈火都燒不掉的腐爛氣味直衝大腦，這滋味讓洛克·達爾有些懷念。
“原來你是淵墟人.”
洛克·達爾目光平靜注視前方，說道：“怪不得我操縱寧原記憶的時候，你沒有現形，原來是地球的場景觸動不了你這名淵墟人.”
“洛克·達爾，咱倆終於見面了.”
一道年輕的身影從火海中走出，看著不遠處的紫發美女，笑著說道：“咱們倆，可真是神交已久啊.”
看著那個和寧原一模一樣的面容，洛克·達爾微微笑了起來：“你才是主體人格吧，誕生在封印世界中的那個人，是你幻想出來的存在.”
寧原沒有說話，只是微微點了點頭。
“你可真是厲害，竟然給了他完整的一生.”
洛克·達爾有些敬佩的說道：“一個完整的，沒有任何記憶斷點的人生，害的我根本察覺不到你的存在.”
說完，她舉起雙手，不緊不慢的拍著：“真是精彩，精彩至極.”
緊接著，她向前走了幾步，來到寧原的身邊，輕輕的拍掉寧原身上的火焰，也拍滅了這永恆燃燒的烈火，笑著說道：“曾經蘭戴爾記憶公司出品過一個特殊的晶片，可以讓人體驗另一種人生，因為認知保護做的不徹底，很多使用者都誕生了另一個人格.”
洛克·達爾微笑著說道：“你就是其中之一吧.”
“……”寧原沉默片刻後，平靜的說道：“既然你已經看到了我，那有什麼招就……”“不急.”
洛克·達爾輕輕撩起眼前的長髮，笑著說道：“你以為我看不出來嗎？你在渴求死亡.”
“……”寧原眉頭微微動了一下，沉默不語。
“看到你之後，我才明白了一切.”
洛克·達爾環繞著寧原走了幾圈，邊走邊說道：“是你，承受了死亡衝擊，是你構築了夢境的底層世界，是你計劃了一切.”
“……”寧原依舊沉默不語。
“你先是利用無間地獄這個思想，規避掉了死亡衝擊，隨後又在地獄上，構築起地球的小鎮，讓他破碎的意識醒來……”洛克·達爾目光驚歎的說道：“你利用多重人格認知不同的特點，在夢境中構築了一個沙箱，真是天才的設計，連我都騙過了.”
她不緊不慢的說道：“在我拆解寧原意識的同時，你又在沙箱的外邊，收集著他的碎片，一點一點，等待著他的死亡，當他死亡後，我的權柄就會消失，屆時，你再更改‘姐姐’的概念，讓她帶著寧原復活.”
洛克·達爾靠在寧原的耳邊，呵氣如蘭：“而你，則會帶著我的權柄死亡，讓寧原的意識不再有漏洞，是嗎？”
寧原閉上了眼睛，如同木雕一般，一動不動。
“我說對了，是嗎？”
洛克·達爾輕聲笑了笑，隨後問道：“我很好奇一點，你為什麼甘願赴死？是因為布拉維爾下層區的壓抑，讓你絕望？還是……”“……”寧原深深的吸了一口氣，說道：“同樣都是陰溝裡的蟑螂，你應該知道，那是個什麼環境.”
“你真是偉大，甘願為了別人奉獻自己.”
寧原閉上眼睛，苦笑著說道：“我不喜歡吃泡麵加火腿腸.”
“你說什麼？”
“沒什麼.”
寧原搖了搖頭。
“但你有沒有意識到，你就算帶著我的權柄死了，又能怎麼樣？”
洛克·達爾冷笑著說道：“那個寧原新生的意識可是相當脆弱，沒了你的保護，我隨時都能把他變成我的弟弟.”
寧原的瞳孔猛地瞪大。
“無非就是費點勁而已.”
洛克·達爾拍了拍寧原的肩膀，輕蔑的說道：“你做的所有努力，都將毫無意義.”
鋼鐵蒼穹上的射燈陣列，一個接著一個的亮起。
蒼白的光線閃爍，照耀著大地，布拉維爾下層區進入了白天。
熾白的光將寧原的臉照的稜角分明，他眉頭的川字型陰影如同墨筆所畫，十分沉重。
隨後，他眉頭舒展開來，苦笑著說道：“我要是真的這麼單純，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