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片陽光明媚的小鎮,忽然就變得陰沉沉的。

這些人的身上,都帶著一種陰冷的氣息,蜷縮在小鎮的各處。

他們都已經是一無所有,只能沉浸在美夢裡的人。

自己要毀掉博物館,但真的要將這些不幸的人一起毀滅嗎?……抬頭看向了街道的盡頭,那位回家的老人,正孤獨的坐在路燈下,無聲的看著天空。

他身邊一個人都沒有。

手裡也沒有用來燉的肉,只有一根自制的菸捲,燒的只剩最後一截。

因為是借了老人的特性進入這個博物館的緣故,所以陸辛瞭解這位老人的過往。

三十年前生活無憂,紅月之後經歷大變的他,本來有一個不離不棄的妻子,一雙可愛懂事的兒女。

他自己縱是年輕時混賬些,後來也洗心革面,努力生活,在對抗瘋子的戰爭裡立過功,在重建文明的時候出過力。

但是他的生活,卻像是受到了詛咒一樣的悲慘。

兒子在車禍中死亡,女兒因為高燒燒聾了耳朵。

他與妻子辛苦養大了女兒,招來了一個瘸腿卻善良的女婿,結果女兒在生孩子的時候難產,最終死在了手術臺上,只留下一個外孫。

女婿勤快能幹,卻因為工程事故,被兩塊水泥板擠成了肉泥。

妻子在一連串災難的打擊中去世了,於是他自己養著外孫,盼著他長大。

結果在外孫六歲的時候,也因為一場本來很小的感冒去世了。

辛忙一世,驀然回首,這世上只剩了自己,和一頭老的隨時有可能會死去的牛。

這樣的人生,該怎樣面對苦難?或者說,這樣的苦難,別人除了看著,又能做什麼?……“愚昧之人,不知去向。

偏執靈魂,殘缺永存.”

“囚於籠中,眼赤舌紅。

睡在墳中,永伴星空.”

“……”在陸辛思索著這個問題的時候,小鎮裡面,有縹緲的歌聲響了起來。

這種歌聲空洞詭異,帶著點顫音,缺少了屬於活人的生氣,倒像是墓園裡飄蕩著的鬼哭。

歌聲初時只是很單一且虛幻的聲音,但漸漸的,這聲音越來越多,匯聚成流。

小溪變成大河,大河又匯入大海。

於是,這片小鎮上,所有孤苦無依的靈魂,忽然都茫然的抬起頭來。

他們嚅動著唇角,跟隨著這個歌聲,慢慢的,像是活死人一般,從小鎮的各個方向走來。

搖晃著,萋迷著,跪在了小鎮的青石板地面上。

陸辛看到了密密麻麻的人,整個小鎮起碼也有數萬人,他們全都聚攏了過來。

眼神空洞,表情麻木,跟著那種詭異的歌聲,緩緩的搖動著身體。

身體像是在頂著一個搖鍾,頭頂緩慢的向左劃三個圈,然後向右劃兩個圈,再慢慢的豎起了腰身,然後重重的向下磕頭,咚的一聲,額頭被磕出了青腫一片,又慢慢直起身。

一下,一下,彷彿機械,重複著這種動作,向著前方叩拜,彷彿在膜拜他們的神。

陸辛感覺到,小鎮的力量正在增加。

剛才自己看到的虛幻,彷彿有自動修復的功能一般逐漸完善。

被自己踏出了缺口的青石板小路,正在一點點變得完整,身邊的空氣,正在無限增壓。

無形的精神力量影響了他的大腦。

他眼前的景物與人相都在變得失焦虛化。

他看到那一片看不見盡頭的人影,好像變成了一個整體。

他們搖晃著身體,向前叩拜,越來越整齊,動作誇張,幅度統一。

口中的歌聲,也變得越來越響亮。

到了最後,就像是雷聲一樣,一波接著一波,滾滾向前湧了過來。

大腦都好像受到了強烈的衝擊,在被這種歌聲擠壓。

這些人在試圖找回他們的美夢。

陸辛忽然明白了過來。

這些人身上的精神波動,與大主教是一致的。

這座小鎮不是災厄博物館的主體,這些代表災厄的靈魂才是。

每一個達到了第三階段的人,都可以讓自己的精神力量無限增漲。

但是如何在自己無限增漲的精神力量之中,保持自己的清醒與理智才是核心。

災厄大主教便是藉助於這個災厄博物館,透過將這些不幸的人裝進瓶子,來確保自己擁有著無窮可以利用的災厄力量。

難怪他可以寄生精神力量如此龐大的開心小鎮女王,因為他有這些藏品做後盾。

……鼻端微燙,鮮血似乎已經流了出來。

陸辛眼神陰冷,手掌微微抽搐,扭曲成了一個怪異的樣子。

他的眼睛已經變得血紅,想要直接衝向前去,將這片人群撕個粉碎。

但是,真要如此嗎?“咕咚”一聲。

心臟彷彿重重跳動了一下,陸辛的目光重回清晰。

看向眼前,其實沒有什麼狂熱的人群與怪物,有的只是一群可憐人。

於是陸辛緩緩吁了口氣,表情漸漸變得平緩。

……“我感受過你們的痛苦,所以我也理解你們.”

靜靜的思索了很久,陸辛才慢慢的抬頭,認真的看向了他們。

其實這時候沒有必要說這些話,但陸辛還是看著他們,認真的說了:“你們的痛苦與不幸被人取走,做成了傷害他人的武器,有人用虛假的幻象引誘著你們,讓你們一直源源不斷的為他提升力量,這究竟是幫了你們呢,還是把你們往痛苦的深淵裡面,更深的推了一把?”

“你們上當了,你們以為這裡可以幫你們忘記痛苦,但其實是一直記住了它.”

深呼了一口氣,陸辛聲音放的很低:“你們的痛苦與不幸,都已經發生,我幫不到你們.”

“但我想,在這個虛假的世界裡,我最起碼,還能給你們一些真實的東西.”

“……”他認真的說完了這些話,然後拉著娃娃,輕輕向他們輕輕躬了一下身。

“我的同情.”

他慢慢說著,聲音非常的溫柔:“或許幫不上什麼,但我真的知道,你們生活的有多麼辛苦.”

……他的聲音不大,但在這片精神交織的世界,卻傳遞到了每個人耳朵裡。

某位坐在了看不見的角落裡,欣賞著這片對決的老人,微微怔住。

他緩緩抬起了被帽簷遮住的臉,表情顯得有些怪。

……同情,本來就是這世界上最廉價的東西。

但是,在陸辛認真的說出了這些話時,小鎮之中,卻漸漸出現了一種輕微的變化。

歌聲還在繼續,而且聽起來,似乎還是那麼狂熱而瘋狂。

所有的人,仍然在姿勢統一,用那種怪異的方法,叩拜著某個不知名的神。

但是在這狂熱的人群裡,卻有一個被裹挾在了行列之中的女人,感受到了陸辛的影響之後,麻木的表情微微變化,她仍然在和其他人一樣吟唱,叩拜,但臉上,卻漸漸流下了淚。

逐漸的,她哭聲越來越響,無法再吟唱,叩拜的動作也亂了。

陸辛在瓶子裡見過這個女人。

那時候的她,為了救自己的丈夫,賣掉了自己用心打拼的小飯館,花盡了所有的積蓄,但丈夫仍然去世了,於是她變得沉默而麻木,似乎再也沒有什麼東西可以影響到她。

她已經很多年都沒有認真的說過一句話,也沒有任何感情流露。

但在這時候,她卻忽然哭泣了起來,肩膀不停的顫抖,哭聲越來越大,變成了嚎啕大哭。

她的哭聲異常悲怮,彷彿要將一切的委屈與痛苦都發洩出來。

她只是第一個,這個小鎮裡面,還有更多的人,正在受到影響。

他們那種整齊劃一的動作,這時候彷彿毀於蟻穴的長堤一樣,漸漸的潰散,又像是自身的麻木與一成不變,被腐蝕了一條裂痕,於是第二個,第三個,第四個,也跟著哭了起來。

越來越多的哭聲,似乎本身也具備了強大的力量,開始主動傳播了開來。

哭聲出現在了這片只有美好的小鎮,卻震撼了整片世界。

……太多人都小瞧了同情的力量。

同情或許確實是這世界上最沒有用的一種感情。

但是對於那些被災厄與不幸打擊到麻木,外殼冷硬的像是石頭一樣的人來說,些微的同情,卻可以將這個外殼打破,他們的麻木之中,出現了痛苦的感覺,並且有了哭的能力。

能哭出來,本身就是一件很幸福的事情。

所以,盡情的哭吧。

陸辛沉默的看著這群哭泣的人,並在內心裡真正的祝願,希望他們會獲得真正的重生。

……“不可能,不可能……”“你怎麼敢這樣?”

“……”當瓶子裡充滿了哭聲的時候,光繭之中的災厄大主教,臉上露出了驚訝甚至痛恨的表情。

他本該拼盡全力完成這個寄生儀式,但他卻完全顧不上了,因為他可以感受到災厄博物館裡出現的變化,他的力量已經不再純粹。

因此他快速權衡,毅然做下了一個決定。

身上忽然有大量的神經與血管,從女王的身體之中抽離了出來。

帶著猩紅的鮮血,飄蕩在半空之中,然後快速的游出了光點,飛向了一方。

在被打成了廢墟的開心小鎮裡,藏著一隻黑色的箱子。

箱子裡面,是一個古老的博物館模型。

他身上飛了出來的神經與血管,紛紛湧到了這個模型前,直直的插了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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