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幼伯乍聽完趙媽媽的話,也不禁埋怨起蕭南來,覺得她太刻板了,對婆母也太冷漠。

還是那句話,大夫人是崔幼伯的生母,過繼只能改變她們的名分,但卻無法割斷母子間的親情。

在崔幼伯看來,阿孃想抱養阿嫮,無非是老人家上了年紀,兒女又大了,自己覺得寂寥,想養個孩子打發時間罷了。

作為兒子,崔幼伯覺得他有責任完成母親的心願。

說起來,祖母想把孫兒或者孫女養在自己身邊,這樣的情況在彼時太常見了。

慢說是阿嫮這樣的婢生女,就是阿沅,甚至是長生,母親想抱走的話,崔幼伯也說不出個不字來。

嫡子嫡女被抱走,崔幼伯肯定會不捨,但絕對談不上擔心——他自己就是阿孃養大的,阿孃與孩子們又是嫡親的祖孫,把兒女交給阿孃,他還有什麼不放心?但轉念又一想,崔幼伯覺得蕭南不會這麼蠻橫無理。

不是他不信自己的阿孃,而是他更信任他的妻子。

不得不說蕭南這幾年的努力沒有白費,在崔幼伯心目中,蕭南絕對是個黑白分明、知書達理的好妻子。

她或許不是完人,但絕對是個講道理、守規矩的人。

趙媽媽果真如她說的那般規矩守禮,蕭南斷不會如此不給阿孃面子。

崔幼伯心裡左右矛盾,抬眼又看到老母白髮蒼蒼、老淚縱橫的憔悴模樣,忍不住心底一酸,忙向母親保證:“阿孃放心,兒、兒這就去尋娘子問個清楚.”

說罷,崔幼伯又交代了趙媽媽幾句,無非是好好照顧大夫人、有什麼事馬上回稟他云云,說完這些,崔幼伯便神色凝重的匆匆離去。

望著崔幼伯遠去的背影,大夫人臉上的無奈與黯然一掃而光,取而代之的則是無法掩飾的得意,她心說話:哼,蕭氏,憑你也敢跟我鬥!小八是我養大的,他的性子我還不知道,你呀,就是再‘賢惠’,對他再重要,還能越過我這個親孃?!崔幼伯疾步趕到了榮壽堂,抓住個路過的小丫鬟,問道:“娘子呢?可在葳蕤院?”

小丫鬟行了一禮,恭敬的回答:“好叫郎君知道,娘子在正堂.”

正堂?崔幼伯愣了下,隨即想到阿婆的孝期已過,按照規矩,她們夫妻也該移居正堂了。

打發了那小丫鬟,崔幼伯抬腿朝正堂走去。

一進正堂的門,崔幼伯有些怔愣,他發現,正堂裡的擺設,竟然與阿婆在時一模一樣。

四周忙碌的奴婢們,她們不是忙著往裡搬運他與蕭南的行禮和物什,而是忙著擺放、整理老夫人的遺物。

正愣神間,耳邊忽然傳來蕭南的聲音:“咦?郎君,你回來了?鄭家兄妹都安排妥當了嗎?”

崔幼伯順著聲音回過頭,看到蕭南正一頭大汗的指揮丫鬟們擺放老夫人日常所用之物,而裘媽媽則在一邊打下手。

他心中升起疑惑,不答反問:“娘子,你、你這是做什麼?咱們不是要搬過來嗎?為何——”蕭南將手裡的白瓷鳳首花瓶交給玉簪,笑著迎上來,輕聲道:“原來我也是這麼想的,但一走進正堂,不知怎的,我竟有種阿婆還在的感覺。

而且坐在阿婆的寢室裡,她生前那慈愛的樣子更是歷歷在目……我覺得這裡屬於阿婆,咱們雖承繼了榮壽堂,但這個地方還是空出來留給阿婆吧?!”

見崔幼伯還在愣神,蕭南略帶愧疚的說道:“郎君,我沒跟你商量就……你不會生氣吧?”

崔幼伯連忙搖頭,阿婆是他的祖母,妻子這般尊敬與孝順,他高興還來不及呢,哪裡會生氣。

蕭南心裡輕笑,表面上仍是一臉懷念,拉著崔幼伯東看西看,一邊走還一邊說:“我記得阿婆每日午後都在這裡小憩……還有這個小几,郎君可還記得,阿婆最喜歡在這裡擦拭她那盆蘭花。

對了,說起蘭花,阿婆的那些花兒我也都放回暖房裡了,等有時間了,咱們再去看看……”崔幼伯跟著蕭南,每當她說起某件物什,或者提起某段往事,他也忍不住點頭,整個人也陷入了回憶。

是呀,他雖只在老夫人跟前待了兩年,可老人家慈愛的笑容、豁達的心態以及對他不著痕跡的教誨,都深深印刻在他的心頭。

還有老夫人對崔家的犧牲,幾十年對崔家的貢獻,以及對崔家上下子孫的愛護,也全都定格為清晰的畫面,永遠鐫刻在他的記憶中。

而老夫人的這些遺物,彷彿是一個個銘記,時時提醒他老夫人對他、對崔家的恩德。

老夫人那隨著時間而漸漸遠去的身影,又重新被拉回崔幼伯的心田。

就像蕭南說的那般,他也感覺到老夫人若有若無的存在。

甚至一閉眼,老夫人的笑容會清晰的出現在面前。

逛完了正堂和正寢室,蕭南拉著崔幼伯來到一側的廂房,這間房間是老夫人用來看書、消遣的地方,下人們已經收拾妥當。

夫妻兩個對坐在南窗下,蕭南仔細打量了崔幼伯一會兒,才關切的問道:“郎君,剛才看你急匆匆的進來,可是有什麼急事?”

回憶起了老夫人的種種,崔幼伯一時竟不好質問蕭南。

因為他的質問,是建立在心疼大夫人這個生母的基礎上。

而這個基礎,卻以否定老夫人的存在為前提。

若站在老夫人的立場,蕭南即使真的拒絕大夫人的要求,那也是合情合理,根本沒有半點錯處。

崔幼伯不是當年那個懵懂少年,他好歹也做了兩年官,又在鄉間讀了那麼多先賢的著作,考慮問題時也更理智一些。

思及此,崔幼伯扯了扯嘴角,回道:“沒什麼,剛才進門的時候遇到了趙媽媽,說是阿、哦不,說是大伯母犯了舊疾,情況不太好,讓我去看看.”

坐在老夫人慣用的單榻上,崔幼伯實在叫不出那個‘阿孃’,也無法理直氣壯的表達對大夫人的關心,而是故意說得漫不經心。

相反,蕭南的反應卻很是異常擔心,她騰的站起來,緊張的問道:“什麼?大伯母的舊疾犯了?要不要緊?有沒有請太醫?太醫怎麼說?可曾開了方子?煎藥了沒有?若是需要什麼藥材,咱們這裡還有許多.”

一連串的問題砸下來,崔幼伯有些懵了,愣愣的看著蕭南。

蕭南皺眉,推了推崔幼伯的肩膀,催促道:“郎君,你快說呀,真是急死人了,大伯母現在如何了?”

崔幼伯張了張嘴,隨後才喃喃的說:“沒、沒請太醫,阿孃說是老毛病了,不礙事的.”

蕭南卻大急,拉著崔幼伯的胳膊,作勢要把他拉起來,一邊拉還一邊說:“哎呀,生病了怎麼能不請太醫?老人家諱疾忌醫,不願意看大夫,是人之常情。

可咱們做晚輩的卻不能順著老人的性子放任不管呀,萬一小病拖成了大病,再、再有什麼不測……哎呀,不行不行,郎君,快起來,咱們一起去瞧瞧大伯母,她不願瞧太醫,咱們也要勸著她瞧。

對了,把我私庫裡的那一根百年野山參帶上,這東西最滋補了.”

崔幼伯被蕭南拉起來,被動的跟著她出了廂房。

蕭南一邊拖著崔幼伯,一邊吩咐玉簪:“快去,拿我的帖子去請太醫。

哦,對了,請太醫院醫術最好的盧太醫.”

玉簪答應一聲退了下去。

蕭南還在絮叨:“郎君也讀過醫書,豈不知那些‘老毛病’最要命?大伯母都六十多歲的人了,正是危險的年紀,一個疏忽,風寒都能拖延成大病呢.”

聽著蕭南好不作偽的絮叨,崔幼伯心底湧過一股暖流,他就知道,他的喬木是個溫良嫻熟、是非分明的好妻子。

她數次被阿孃當眾擠兌,對阿孃也心有芥蒂,但阿孃真有什麼不妥的時候,喬木便是看在他的面子上,也會傾力照顧。

扭頭看著蕭南焦急的神情,崔幼伯只覺得安心,方才被趙媽媽哭出來的那一絲對蕭南的不滿也消失不見。

崔幼伯沒發覺,此刻,他嘴角竟露出一抹溫柔的笑意,看向蕭南的目光也是那樣的含情脈脈。

蕭南卻發現了,她眼角的餘光不經意的瞥到崔幼伯嘴邊的笑,她知道,她成功了。

哈?!舊疾犯了?騙鬼呢,蕭南才不信大夫人有什麼‘舊疾’,她這麼做,無非是在崔幼伯面前演戲、轉而逼她蕭南就範罷了。

好呀,你會演戲,難道我就不會?蕭南決定了,今天她就好好的給大夫人演一出‘二十四孝媳’。

呵呵,那位在榮康堂裝病的大夫人還不知道吧,她剛才讓玉簪去請的盧太醫,論醫術確實是太醫院最好的一位,但脾氣確實最差的。

這位盧太醫出身貧苦農家,平時最恨那些吃飽了撐的沒事兒乾的貴婦們沒病裝病,用盧太醫的話說,這是浪費藥材、侮辱大夫。

每每遇到這樣裝病的人,盧太醫都會毫不客氣的指出來,並且刻薄的擠兌其家眷,只把人說成是人傻錢多任人欺騙的蠢貨。

也是為何盧太醫的醫術最好,他在太醫院卻混得最差的主要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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