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你說的都是事實,但感覺還是好可憐啊,”林月盈挑了一筷子熱騰騰的面,低頭看一看,遺憾地說,“廉價勞動力.”

李雁青說:“你在可憐我?”

“啊,不是,也是?我可憐我們倆呀,”林月盈真摯地說,“我也是廉價勞動力呀。

嗯……也不是覺得我們可憐,只是覺得,被歸類到廉價勞動力好可憐.”

李雁青聲音沒什麼情緒:“我以為你不會說我和你是’我們’.”

林月盈不理解,她微微皺鼻子:“為什麼?我們同樣是實習生呀,同樣是打工人.”

李雁青終於笑了。

林月盈猜他應該不常笑,這樣本該簡單的笑容,在他臉上透出,也有一種暮氣沉沉的頹然。

“是,”李雁青說,“我們都是打工人.”

林月盈嘆氣:“哥哥和我說起過,說剛開始工作肯定都是不容易的嘛,他讓我做好心理準備——實習生,意味著新手,經驗不夠豐富,有點像……嗯,學徒?不同的是,舊社會的學徒會被拼命地壓榨壓榨再壓榨,而新社會的實習生至少還有一份尊嚴,然後就像能量滿滿的電池,不停地工作,被公司看中,再拼命榨取電量……”李雁青提醒:“炸串要涼了.”

林月盈緩過神,坐正身體:“呀.”

她已經餓了很久,一碗麵完全不夠填滿她的肚子,一想到是李雁青請客,她不好意思多吃,不想給他造成可能存在的困擾。

林月盈低頭吃炸串,東西上得太久,的確有些涼了,肉也不夠新鮮,有一點點老了。

如果是在家裡,林月盈肯定向秦既明提出,並拒絕吃這道菜了,但這李雁青請客,是他很不容易賺到的錢。

她不做聲,認真吃掉一串,又吃一串炸蘑菇。

林月盈沒想到自己還能有和李雁青相談甚歡的一天,離開的時候,天空飄了小雨,李雁青目送她上了計程車,才淋著雨步行去地鐵口,擠擁擠的地鐵回學校。

還沒到家,林月盈就先給秦既明發訊息,說自己其實早就已經到家啦,因為剛才太累了忘記回,現在躺在床上才記起,請哥哥不要擔心。

有些莫名的心虛,林月盈給秦既明回覆時也滿是忐忑。

幸好秦既明沒有任何追問,只回她。

「回家就好」林月盈有些摸不清楚秦既明的想法,其實,想一想,倒也沒必要真的去摸清楚。

人不可能完全懂另一個人,和一個一眼望到底的人生活在一起,似乎連未來的生活也是一眼望到底——林月盈搬走,也是不想讓秦既明對她過於熟悉。

可若是完全分割也不同,她和秦既明一起生活也好多年,他們相處的時間太久太久了。

從林月盈什麼都不懂到此時終於的情竇初開,秦既明見證著她每一個時間段的變化。

包括林月盈念初中時,被學校裡遊手好閒的一幫人看上。

那些人中,打頭的是當地某小學校長的私生子,仗著自己是老來子、父親偏愛,平時沒少做混賬事。

等林月盈晚上放學時,故意堵她,一群十幾歲的小青年,一口一句小妹妹,叫得林月盈害怕。

林月盈怕也告訴自己哥哥。

第二天,秦既明往林月盈身上放了錄音筆,又請了假,和爺爺一塊兒,就在放學路上等著,等到這幫不學習的混帳羔子攔林月盈時,當場抓捕。

也不給他父母打電話,直接打電話到警局,中間對方怎麼說都沒用,事情鬧得聲勢極大,最後校長和老師也出面了,當眾道歉,承認學校在管理上也有漏洞,承認沒有及時發現錯誤沒能及時教育學生等等,都是一些官方的場面話,也終於痛定思痛,處理學生,給予了那幾個人或重或輕的處分,帶頭攔她的幾人,直接開除學籍。

敢攔林月盈的那幾個人被父母拎回去教訓,要不是因為未成年人保護法,秦既明還鐵了心的要把他們送去拘留幾日。

更不要講後面林月盈出落成大姑娘。

她生理期剛來的那段時日,量大,大到夏天穿裙子時不小心還會染到沙發上的午睡小毯子上。

那是她最鍾愛的一個小毯子,從六歲用到初潮,感情深厚。

丟洗衣機洗了好久也沒洗淨,她自己用力搓,搓得手發紅,還是有淡淡的印子。

秦既明看到了,默不作聲,示意她暫且走開,他幫她洗。

這樣的生活相伴,林月盈苦惱地想,或許在他眼中,她可能的確沒有什麼神秘感。

許多人都在講,人不會對和自己一起長大的人產生戀慕的心意。

可她會呀。

管他呢。

林月盈對著鏡子美美敷面膜,給自己鼓氣。

“你喜歡的東西,一定會得到,”林月盈說,“拿下秦既明!”

……可惜還沒拿下秦既明,林月盈差點被工作拿下了。

那天和李雁青的抱怨完全不假,公司的的確確是把實習生當作是一種價效比高的資源來使用。

有利有弊,利在於實習生的確能迅速成長,弊在於工作節奏非常快。

林月盈中間陸續又加了幾次班,忙和壓力大到嘴唇都起了小小的水泡,卻也堅強地挺過來了。

在這段時間裡,她只和秦既明見過一次面,也是一塊兒吃晚飯。

一段時間未見,林月盈驚異地發現果然有那麼點效果。

晚餐仍舊在粵菜館,滋補的湯飲養著林月盈的胃,她埋頭喝,聽秦既明漫不經心地詢問她近況如何。

一開始的問題,還都是關於工作和開學後的打算,不知不覺,又挪到同事關係上。

秦既明問:“你們專案組昨天鬧得沸反盈天的,是怎麼了?”

林月盈想了想,記起來了:“啊,你是說昨天下午的爭吵嗎?”

秦既明頷首。

“說起來有點怪怪的,”林月盈暫時放下筷子,和哥哥講,“我們的一個男同事,前段時間不是去廣州出差了嗎?公費出差,回來後沒兩天,他的妻子來了公司要和他離婚,說是他刷了一大筆錢買了真包送給情人,送妻子的卻是假貨——他妻子核對收據單,發現編碼對不上.”

秦既明凝神想了想:“我聽說,還有個實習生受傷了.”

“啊,是的,”林月盈說,“受傷的實習生還是我同學。

男同事和他妻子吵架時候,情緒激動,比劃了兩下,差點碰倒架子上新到的主機,我同學惦記著公司的財物安全,著急地伸手去扶,被砸了一下胳膊.”

不是很重的傷,但林月盈怕痛,想象力也豐富,一想到李雁青手臂上被砸出的紅,仍舊下意識地皺眉:“好痛的.”

秦既明沉靜地看著皺著眉的林月盈,她的表情就好像那疼痛是落在她的身上。

妹妹總是會為一些無關緊要的人而共情,這是她的優點,也是缺點。

秦既明問:“後來呢?”

“後來啊,專案經理就過來了,把同事和他妻子都請到會客室去喝茶,讓他們自己解決,不許破壞公物,否則要原價賠償,”林月盈搖頭,“我想不通,人為什麼會出軌,為什麼要背叛承諾.”

“我也想不通,”秦既明端著茶,慢慢飲了一口,垂著眼,“為什麼某些人的感情就能如此收放自如.”

林月盈歪著腦袋:“什麼?”

“沒什麼,”秦既明微笑,“你的同學呢?”

林月盈的同學——李雁青啊。

林月盈頓了頓,意識到一點點微妙。

“給他放了半天假,讓他去看醫生,畢竟對於我們這個專業的來說,手還是蠻重要的,”林月盈說,“咦,他不是在你手下幹活嗎?你怎麼問我呀?”

秦既明卻念著她剛才說的話:“我們,你和他什麼時候成了’我們’?”

林月盈在這個時候理清楚了那種不對勁的由來。

她不想將李雁青拖下水,但今天秦既明似乎有些過度關注李雁青,是她的錯覺?還是巧合?為了尊重李雁青的隱私和名聲,也是為了良心能安寧,林月盈不回答這個問題,反倒是託著臉,反客為主:“哥哥,你今天晚上話好多哎.”

“是嗎?”

秦既明笑著看她,那眼神好像在看一個闖禍而不自知的小孩,“看來我以後要少說了,免得我那青春叛逆期遲到的妹妹聽煩.”

林月盈還以為秦既明只是開玩笑,沒想到之後的幾天裡,秦既明給她發的訊息的的確確地變少了。

林月盈還沒來得及琢磨透是什麼原因,她的實習期也正式結束了。

最後一天上班的晚上,她和幾個同來公司的實習生聚餐吃了晚飯,就當是一場告別。

大家找的是個普通消費的家常菜館,點了幾個菜,aa制。

林月盈弄錯了杯子,把啤酒杯當成了飲料,喝了一大口才意識到。

不知道是這一大口喝得過急,還是今天的菜過於辛辣。

聚餐結束,剛到家,林月盈的胃就開始翻箱倒櫃地痛,起初還好,後面胃絞痛,一陣又一陣的,她眼淚都快下來了,顫抖著手,給秦既明打電話。

晚上十一點二十分,秦既明和宋一量趕上門。

秦既明身上也帶著酒氣,他飲了酒,不能開車,開車的人是宋一量——倆人今晚一塊兒吃飯,剛好來接林月盈去醫院。

秦既明把林月盈抱起來的時候,林月盈的臉都疼得蒼白了。

她的胃還是之前那唯一一次喝酒過量留下的老毛病了,說不好使胃炎還是什麼,幾乎每年都會犯上一次,誘因一般是辛辣刺激或酒精,每次犯病,都會像第一次飲酒過量時那樣痛。

夜晚中,宋一量開車,秦既明坐後面,抱著林月盈,撫摸著她的臉,安慰她。

因為疼痛,林月盈發出一點難耐的聲音,痛到是在受不住了,也會抱著哥哥的手臂默默掉淚。

“之前怎麼和你說的?你自己胃不好,吃東西得注意些,”秦既明託著她的臉,大拇指指腹反覆摩挲著嘴唇旁邊的軟肉,無奈,“平時你跟著我吃飯,什麼不是給你最好的?什麼不是給你最新鮮的?就連肉量也是,小了怕你不夠吃,不滿足,大了又怕你吃不下,消化不動,脹得胃痛.”

林月盈埋臉拱他,嗚咽著懺悔,希望他不要再往下講了:“哥哥.”

撒嬌無用,她現在身體遭罪,秦既明也惱,氣惱她隨隨便便和人吃飯,隨隨便便和人喝酒,今天還叫著哥哥想吃這個,明天又要對其他人講我要吃那個,還毫無防備地喝酒。

他多愛惜她,捧在手掌心裡喂大,無一不精細,無一不乾淨,沒有半點汙濁。

知道她吃不了辣,能接受辣的秦既明也戒掉了辣,家裡偶爾的辣椒也只是調味,粘一粘辣味就挑出去,就怕她不小心吃下去難受。

秦既明的飲食習慣可以改,也能忍一忍,一如重,欲之人開始清心寡慾。

林月盈身體受不了,那就什麼都依照著她,半點刺激粗暴都沒有,就怕她吃壞了胃,痛得難受。

可現在呢?她和其他人吃廉價的、刺激性的食物,嘗試在晚上喝啤酒,吃到胃痛得啪嗒啪嗒掉淚。

她就不知愛惜自己?“你不知道自己的胃有多嬌氣?才多大?”

秦既明說,“真吃傷了怎麼辦?我都不做辣椒給你吃,怕你痛。

外面別人一帶,你就跟著吃?”

林月盈在胃痛中能感覺到兄長的變化,他在生氣,就連此刻觸碰她的手都在發抖。

他大約是氣她承諾了要照顧好自己、卻沒有做到這一點。

林月盈這樣想。

她不是叛逆的性格,不會有“身體是我的我想怎樣就怎樣”這樣的想法,反倒喜歡哥哥的關心,她能清晰地分辨出,對方的不悅是出於恨鐵不成鋼還是單純發洩。

林月盈主動將柔軟的臉送到哥哥掌心,又蹭一蹭,嘗試撒嬌:“哥~”她能嗅到哥哥身上的酒氣,詫異地想,多難得,秦既明今天竟然也喝了酒。

還不是應酬,是和朋友一塊兒喝酒。

他是單純的小酌,還是為工作上的事情心煩?秦既明注重乾淨,平時少喝酒,堅持鍛鍊,現在沾了一點點酒精味道的身體也好聞,融著一些淡淡的木蘭花香,柔軟又動人。

林月盈喜歡他身上溫柔乾淨的味道。

但秦既明的語調並不溫柔,撫摸她臉頰的手略微一頓,挪開,去她包裡精準無誤地翻出她的小圓鏡,兩根手指捏著,直接遞到林月盈臉頰旁。

秦既明一手捏著小圓鏡,一手捏著她下巴,皺眉:“好好照照鏡子,看看你現在是什麼樣子,把自己折騰成這個模樣,叫多少哥哥也沒用.”

林月盈轉臉,不想看,她覺得自己現在表情肯定不夠好看。

剛側臉,又被他用力捏著下巴掰正,被迫看鏡子裡似哭非哭的自己。

“看清楚點,以後就記得了,”秦既明說,“別躲,讓你躲了麼?”

林月盈可憐:“哥哥.”

“精挑細選給你做的菜你不吃,”秦既明淡淡說,“偏偏要出去找刺激,外面的菜好吃麼?”

林月盈小小聲:“哥哥,下次我不吃辣了嗎,也保證不喝酒了.”

聚餐,肯定是根據大眾口味為主的,況且今天的菜其實也不辣,只是她碰巧吃不了而已……林月盈現在沒辦法解釋。

秦既明看她不情願,終於挪走鏡子,撫摸著她的臉,又輕輕拍了拍:“喜歡吃廉價的快餐?還是覺得那些亂七八糟調料做出的刺激性味道更能滿足你?嗯?你知道你吃的那些炸串有多髒麼?知道炸它們的油有多不健康麼?”

林月盈迷茫:“可是我今天沒吃炸串呀.”

最後一次吃炸串……好像還是上次,和李雁青在一塊兒。

她今年還沒有胃痛過,過年後的飲食都很注意。

“我說的不是炸串,”秦既明平靜地說,“只是舉個例子.”

林月盈感覺自己可能是痛得遲鈍了,她竟然聽不懂哥哥在講什麼,似懂非懂的。

耳側只聽秦既明嘆口氣。

他重新抱一抱林月盈,撫摸著她的頭髮:“想吃口味重的東西,也別偷偷跑出去找那些便宜的小店,和我講,我又不是不能做給你吃.”

林月盈噙著疼出的淚說好。

安靜不到兩秒,紅燈到,宋一量停下車,藉著後視鏡看一眼後面的倆人,慢悠悠地開口。

他說:“你們兄妹倆要鬧脾氣,回家關上門再鬧,我還在車裡呢,注意下影響,聽你倆吵架,搞得我渾身不舒服.”

秦既明不出聲。

林月盈說:“好的,一量哥.”

她趴在秦既明胸口,怕哥哥還生氣,又依賴地蹭了蹭。

半晌,林月盈不太舒服,調整姿勢。

她說:“哥哥,你今天腰帶硌到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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