獨孤府前堂的巨大前庭之中,獨孤順身穿盛裝,默默的等待著楊集的到來。

不久,便看到獨孤整將一名英俊瀟灑、如玉樹臨風的翩翩美少年迎了進來。

獨孤順和楊集不僅有著年紀和輩分的差距,而且楊集以前還是一個紈絝之王,兩者之間不存在什麼可交流的地方。

等到楊集打敗步迦可汗、強勢崛起之時,獨孤家卻陷入了攜同賀若弼刺殺楊集、裡通敵外、引步迦可汗入涼州的危境,雖說最後犧牲了獨孤陀這枚棋子來保全獨孤家,可獨孤家和楊集樑子算是結上了。

所以這一次,還是兩人首次面對面。

“衛王大駕光臨,寒舍真是蓬蓽生輝、不勝榮幸.”

獨孤順上前迎接,笑呵呵的向楊集行了一禮,順帶自我介紹道:“老朽獨孤順見過衛王.”

楊集也是首次見到關隴貴族三大領袖之一的獨孤順,獨孤順長得高大魁梧、容顏清秀。

看他那翩翩風度、英武氣質,年輕時候定然是一個風采無限的美男子。

他見獨孤順行禮向自己一個晚輩,連忙搶步上前,躬身還禮道:“晚輩楊集見過獨孤司空。

今天晚輩不請自來,冒昧打擾前輩清修,著實是罪過,還望前輩恕罪.”

獨孤順聽到‘清修’二字,臉上的笑容不得由僵了一下,若是有為官、掌實權的機會,誰他孃的願意“清修”?誰他孃的願意當毫無權力的司空?他以為楊集是在嘲笑自己,努力收起了心中的不悅,向正前堂旁邊偏堂肅手一引,勉強一笑道:“衛王客氣了,您請.”

“請!”

楊集隨著獨孤氏兄弟走入了偏堂。

三人剛剛坐下,一名清秀侍女便端來一壺茶、三個茶杯,放在獨孤順面前,便行禮告退。

獨孤順斟了三茶杯,自己端起一杯,輕輕抿了一口,向楊集說道:“說起來還要多謝大王,老朽以前一直在喝沒有茶味的煎茶,直到大王推廣了新茶喝法,才開嘗試喝泡茶。

這一喝,便被清新雋永的茶香迷住了.”

“茶在醫學之中,有提神醒腦、清熱解毒、明目提神等等功效,只是以前的煎茶中放了太多佐料,這不僅掩飾茶的香味、香氣,也使茶的功效大為降低。

再加上晚輩比較喜歡茶的本質味道,故而嘗試著喝起了簡簡單單的泡茶.”

楊集笑著說道:“只不過煎茶已經成了一種文化和素養,而且每個人的口味不同,所以很難將之廣而推之,司空能夠接受此茶,晚輩受寵若驚、榮幸之致.”

“衛王所說的‘本質’看似簡簡單單,但卻蘊含著一種境界。

只因許多人一朝富貴、一朝掌得權力,便忘了自己學習的初衷、為官的初衷,將最初本質忘得一乾二淨.”

獨孤順看了楊集一眼,笑道:“衛王一朝頓悟,成為大隋少年中最為勵志的典範,老朽幾天前還以衛王為例,告誡族中少年子弟,休要成天貪圖享樂、玩物喪志,要學衛王胸懷大志,努力學習,爭取成為大隋的有用之材.”

“司空過譽了.”

楊集謙虛的說道:“晚輩僅僅只是處於求索入門階段,談不上什麼‘勵志的典範’,離人生至高無上的第三境界還遠著呢.”

獨孤順聽了,忍不住好奇的問了一句:“但不知何為人生三大境界?”

楊集愣了一下,只好說道:“人的第一境界是‘路漫漫兮其修遠,吾將上下而求索’,此為學習和求索;第二境是‘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此為奮發圖強;第三境乃是‘吾心安處是家鄉’,此為功成名就、灑脫離開,可以稱之為放下。

而一個大賢的人生中,放下無疑最難.”

一時間,堂內寂靜無聲,獨孤氏兄弟凝目沉思,顯然是被楊集這番話勾中了心事,尤其是‘放下’這一境令他們深有感觸。

是啊!世間人盡皆想要獲得,而獲得之後,又想得到更多,又有誰想過放下呢?然而有得必有失,焉知主動放下不是另外一種得到呢?獨孤順作為獨孤家之主,更是從中感到一種可以用在獨孤家發展上的道理,但具體是什麼,他自己也說不清、道不明。

他驀然長嘆一聲,說道:“可笑我虛度數十載,自以為已經很了不起,直到今天方知連‘路漫漫兮其修遠,吾將上下而求索’的‘求索’尚未走過,哪有資格談什麼‘奮進’、‘放下’?”

“學海無涯、人生卻有限,所以人生本身就是一個求索的階段,恐怕也只有聖人才能走完奮進這一境,最終灑脫的放下.”

楊集笑了笑:“而晚輩這樣的凡夫俗子,對於奮進、放下兩境,恐怕也只能望洋興嘆了.”

獨孤順點頭贊同:“衛王所言極是.”

儘管兩人都有宿怨和敵意,但彼此都掩飾得很好,此時此刻,他們就像是兩個忘年之交在暢談人生、暢談哲理。

就連獨孤順本人也有一種不真實的感覺,楊集是如此的知書博學、見識過人,不管怎麼看,都與傳說中、事實上的凶神惡煞、兇狠毒辣不搭邊,這究竟是一個怎麼樣的人?但這種氣氛還是沒能維繫多久,回過神來的獨孤順心知楊集絕不是來找自己談人生哲理,索性直奔主題的問道:“不知衛王光臨寒舍,所為何事?”

楊集也答得十分坦率:“晚輩也不瞞前輩,此來實為獨孤家遍佈天下的糧行而來.”

他看了獨孤順一眼,繼續說道:“前輩也知道涼州三面皆敵不說,且隨著大量無地流民的湧入,使吃飯問題成為涼州首要問題,若是糧價居高不下,其蘊含的危機遠比外敵高上數倍,而晚輩這個涼州牧,有著維護涼州安定、大隋西部安寧的職責和使命,所以希望獨孤家動用龐大的運力,將產自巴蜀、黃淮、江淮、江南的糧食運去涼州各州。

同時,我也奉勸獨孤家不要誤判形勢、不要為了絲綢之路的經營權,再一次犯獨孤陀的錯誤.”

隨著楊集最後這句話出口,堂內的和諧的氣氛煙消雲散,變得緊張和肅殺了起來。

雖不至於生死仇敵般的劍拔弩張,但話不投機半句多,獨孤順和獨孤整開始看楊集不順眼了,和諧的氣氛自然也難以保全。

“你是在威脅老朽嗎?衛王!”

獨孤順陰著臉,將身子微微前傾,向客席上的楊集冷聲道:“你找錯門了.”

面對著‘壓制’而來的獨孤順,楊集屹然不動、泰然若定的說道:“前輩應該知道,我楊集是帶著誠意上門來的。

如果我要讓獨孤家步賀若家後塵,可以說是易如反掌,您覺得我可以做到嗎?”

獨孤氏兄弟盡皆一怔,兩人均是不明白何來如此的自信,也不知楊集所指為何,一直旁聽的獨孤整忍不住問道:“既然衛王說帶著誠意而來,能否坦誠的把話說得明白一點?”

“自古以來,鹽糧價格都與民生、天下是否安定息息相關。

然而獨孤家卻掌控了大隋七成糧食生意、雍涼並等大州的食鹽生意.”

楊集淡淡的說道:“這是人盡皆知之事,可是從我當上涼州大總管至今,獨孤家沒有往涼州運一粒米、一兩鹽。

我如果以涼州為例,向聖人說獨孤家囤積的糧鹽已經控制了整個天下的命脈,並且在遷都之後,打算以糧鹽為武器,以不賣糧鹽的方式挑動天下動亂。

但不知獨孤家會有什麼下場?”

獨孤順和獨孤整聽罷,額頭已經見汗了,他們很早以前就意識到控制天下糧鹽太容易被人利用,實為一種不智的舉動,他們之所以步步為營的將十分賺錢食鹽生意買給竇氏、糧食生意割讓給元氏,便是擔心有人有朝一日以此作文章,來對付獨孤氏。

“衛王不會這樣做吧?”

獨孤整之前還對獨孤順說,要保留幾成糧食生意,但眨眼之間就被楊集利用上了,他心中也深感緊張。

“所以我才說自己是帶著滿懷的誠意而來。

我也希望獨孤家主明白一件事,我楊集在賀若弼事件中,這一個徹頭徹尾的受害人,若非僥倖,我早就死在‘獨孤陀’引來的步迦可汗大軍手中了。

至於獨孤陀之死實乃咎由自取,與我楊集沒有半點關係,而且稍微有點見識的人都知道獨孤陀不過是獨孤家的替死鬼罷了.”

楊集看了獨孤順一眼,不鹹不淡的說道:“如果我要對付獨孤家,那就先讓人在涼州製造糧荒、引發暴動。

之後再把獨孤家幫助前秦州刺史元善、前岐州刺史李淵、前涇州刺史等貪官汙吏補官倉虧空之事一律告訴聖人,屆時聖人新仇舊恨湧上心頭,又看到獨孤家與元家聯合一起,你們認為他要如何對付獨孤家呢?”

楊集說的獨孤家幫元善、李淵等人填補虧空、度過難關之事,其實想查很容易的,一來是他們運作時間短、運量龐大,獨孤家倉促之間,終究還是留下了一些蛛絲馬跡;二來是這些產自南方的稻子最終都運到了甘州,但是秦州、岐州又不是產水稻出名,如果秦州和岐州不虧空,又怎麼可能用價值更高的新稻米補足數目?而天下之間,除了掌控大隋糧食生意的獨孤家以外,誰能在短短時間內,用堆積如山新稻米替代官倉中的穀物?如此一一清理下來,楊集雖然沒有確鑿證據,但已猜了個八九不離十。

“嘶!”

獨孤氏兄弟倒吸一口涼氣,互視一眼,皆意識到獨孤家的情況著實是不妙之極。

就楊廣對關隴貴族態度、對涼州和西域重視程度而言,如果楊集真的這麼做了,獨孤家定然承受不住楊廣的怒火,最終在天下萬民拍手稱快中,湮滅於歷史長河之中。

而楊集卻沒有這麼做,說明他不僅是帶著誠意來,而且與獨孤家和解之意不言而喻。

獨孤順自然不是愚蠢之徒,心中很快就有了取捨,他低嘆一聲,沉聲說道:“承蒙衛王大恩,使我獨孤家得以逃過一大劫難。

我獨孤家和衛王的舊怨,從現在開始一筆勾銷.”

楊集笑了起來:“如此甚好!”

正如獨孤氏兄弟所料,他確實有化干戈為玉帛之心。

他雖然忠於大隋,以消弱世家門閥為己任,可是這並不代表他是個純粹的忠臣,更不代表他是個不知變通的愚忠之輩。

以他的處境而言,首要任務是保證自己安全無憂、生命無礙,在這兩大前提之下,才有資格談維護大隋的傳承,為了活下去,適當的和仇恨不算大的獨孤家和解,實乃百利而無一害。

有了現在這一番對話,雖不至於使雙方成為無話不談的朋友,但是最起碼能夠讓自顧不暇的獨孤家保持中立,使他暫時少掉一個大敵。

當然了,他登門與獨孤家族的主要目的,並不是為了這暫時的和解,而是要獨孤家把糧食運去甘州,如果獨孤家做不到這一步,情況又是兩說了。

獨孤順不僅明白這個道理,也知道楊集告訴自己的一切手段,實則是一個無法規避的陽謀,所以在楊集離開以後,便對獨孤整說道:“你也聽到了,這糧食和食鹽生意是萬萬不能做了,早點將之交割完畢.”

“小弟明白了.”

獨孤整苦笑點頭,問道:“涼州需要的糧食,我們應該如何定價?”

獨孤順看了兄弟一眼,緩緩的說道:“將我們儲備在關中各地的糧食全部拿去涼州,至於糧價嘛!自然是在商言商了.”

他想了想道:“就以當地的價格出售吧!若是一時半會賣不完,就以賤價賣給涼州州牧府.”

獨孤順對於當初的決定,其實一直在後悔著。

當初,他便意識糧鹽生意容易留下把柄,便決定將之轉讓出去,但這兩大暴利生意涉及到各房各支的利益,故而決定以獨孤敏獨佔的絲綢之路北道來替代。

為了拿到絲綢之路北道的生意,獨孤順不惜引步迦可汗攻打涼州,目的是將楊集弄死在涼州,以此來打擊視子如命的獨孤敏。

不料最後偷雞不著蝕把米,非但沒有達到打擊獨孤敏的目的,反而成就了楊集的巨大威名。

重要的是,還搭進了獨孤陀一房。

對此,獨孤順不止一次後悔過、反醒過,若他當初沒有低估楊集、沒有采取這種見不得光的手段,而是將使絆子改為合作,今天的絲路聯盟或許就有獨孤家的一席之地了。

據他所知,絲路聯盟自創立以來,說是日進斗金亦不為過,一些投資大的參與者、加盟者光是每年分到的利潤,就比獨孤敏當初把持的絲綢之路北道少了不多少。

而楊集今天的忽然登門造訪,以及向獨孤家釋放出來的善意,令獨孤順欣喜若狂之餘,也看到了和解、合作的曙光。

他為了搭上絲路聯盟這艘巨大的賺錢大船,便決定將獨孤家囤積在關中的數百萬石糧食一律運去涼州出售,哪怕虧本也再所不惜。

想了想,獨孤順又向獨孤整說道:“自隋以來,我獨孤家走得平平順順,只可惜我當初誤判形勢、小看了衛王,想要以突厥殺死他的方式,謀取絲綢之路北道,最後不僅令五弟一脈死的死、貶的貶,還在聖人心中留下一個極端不好、極端惡劣的印象,這實在是我這家主之責。

現在這個印象,對我獨孤家將是致命的。

如今,我獨孤家最後是蟄伏一段時日,以待這份印象慢慢淡化。

元家不是要當這武川盟主嗎?不是要獨秀於林嗎?我們讓與他們便是了.”

獨孤整聽了,不禁皺眉道:“別的還好說,可武川盟主之位,一直是我們拿捏元家的利器,這忽然之間卻鬆了口,小弟只怕元胄、元壽有所置疑.”

獨孤順捊須而笑,意味深長的說道:“七弟之慮,乃是我這個前家主的決定,與七弟這個新家主又有何干系?只要七弟你當上了家主,便可將我一切不利獨孤家發展的措施掀翻,不允元家當武川盟盟主,便包括在其中.”

獨孤順這個決定令獨孤整驚呆了,他結結巴巴問道:“兄長,這、這是為何?”

“七弟之智遠勝愚兄,比愚兄更適合當獨孤家之主,過幾天,我便以年邁體衰、體弱多病為由,將家主之位交給七弟.”

獨孤順深深看了獨孤整一眼,嘆息道:“老五可以為獨孤家而亡,為兄又何惜這個家主之位?日後,你負責家族一切事務,我將專注於族學,努力教導後輩子孫.”

說到這裡,獨孤順又語重心長的說道:“你知道我們與竇氏、山東士族、南方士族的差距在哪裡嗎?是人才。

人才可以興國、可以旺家,而庸才只能令一個鼎盛的帝國、一個興旺的大家族毀於一旦。

我獨孤家現在什麼都不缺,缺的是底蘊、缺的是最關鍵最重要的無數人才。

唯有將這個致命缺陷扭轉過來,我獨孤家方能在大世之爭中,立於不敗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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