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怕空氣突然安靜。

在天怒凝滯的一瞬,天空之城所有民眾頓覺窒息。

特別是刺耳的城牆摩擦聲,直令無數人都嚇破了膽。

這一霎那彷彿無比漫長。

轟隆隆!

濃墨般的雷雲再度呼嘯,呈滔滔海浪席捲而至,雷電火焰蜿蜒成密密匝匝,彷彿出海捕魚一樣將巨網砸進海底。

威勢更甚!

拓拔天下冰冷的四肢恢復溫度,她緩緩踱步到祭壇十字架,聲嘶力竭道:

“漢奴已經沒有任何尊嚴,他現在狗急跳牆,會無所不用其極的對抗天命,大家儘管看笑話便是。”

“神國庇佑除漢奴以外的所有子民,哈利路亞!

民眾鴉雀無聲。

不敢再辱罵,亦不敢抬頭看。

剛剛太詭異了,一想到就不寒而慄。

為什麼天怒會停下?

難道惡魔想到了抵抗的手段?

深淵城堡裡,諸雄緘默不語,甚至懷疑那個瞬間是錯覺。

凱撒大帝負手而立,一步踏進祭壇,沉聲道:

“我是偉大的理查·凱布林。”

“黑暗永遠不會吞噬光明,邪惡永遠不會戰勝正義,深淵是世界的燈塔,照亮人類前行的道路。”

“聽說最近你們的信仰有些鬆動,莫非也要嚐嚐天怒的滋味嗎?”

“順則生,逆則亡!”

老怪物們紛紛頷首。

這是一次絕佳的作秀機會。

隨著兩次國恥日以及毀天陣法潰敗而歸,神國疆土以及殖民地到處暗流湧動,對深淵的質疑聲也此起彼伏。

本來搞得他們焦頭爛額,不曾想漢奴舉城引得天道暴怒,恰好讓深淵完美洗白,恢復巔峰風采。

聽到凱撒大帝的聲音,聖城民眾緊繃的心絃立刻鬆弛下去,又開始在街道載歌載舞。

如果惡魔能匹敵天道,他們自己把頭擰下來!

“天道靈氣,上利全人類,下利東土神州!”

“我就不明白了,這天大的幸事,怎麼就有畜生不識好壞。”

一個黑皮厚嘴唇的民眾大聲嚷嚷。

他簡直懷疑惡魔智商!

當初侮辱聖城尚可理解,畢竟種族之仇不死不滅,可你對抗天命腦子被駱駝給踢了?

“一群黑麵奴!”倭國和嘲鮮半島的民眾露出輕蔑的表情。

習慣做奴隸,當然不理解咱們黃面板對天道不公的牴觸。

低賤螻蟻竟敢侮辱翱翔九天的鯤鵬,也是奇怪。

儘管顧長安註定會失敗,但敢於嘗試已經是一種高貴的精神。

陡然。

天穹黑浪在灌下的途中戛然而止,恐怖風暴在天地間停住。

砰!

一聲劇烈的碰撞。

不,是兩聲。

此刻,聖城死寂如墓窖。

人人汗毛倒豎。

再愚蠢都察覺到不對勁了。

一次是例外,兩次三次呢?

“怎麼可能?!”

拓拔天下心跳驟停,潛意識飛向螺旋階梯的頂端,死死盯著城外動靜。

一瞬間,她像被卡住脖子,眼球翻起直喘粗氣。

隱約間看到了遙遠的鮮紅血珠。

“他在自殘……”拓拔天下聲音顫抖。

什麼?

凱撒大帝只片刻疑惑,旋即面露不可思議之色,灰色童孔裡既有懊惱又有惶惶。

“為何?”瑟曦急忙凝視兄長。

“七兩肉,月之光!”

凱撒大帝緩緩吐出六個字。

諸神頭暈目眩,險些氣急攻心,積攢的興奮和喜悅煙消雲散。

月之光怎麼死的?

就是一塊七兩血肉矇蔽了半柱天門,在電光火石之間隔絕了源源不斷的生息,顧長安手持國運劍給他致命一擊。

如今故技重施。

自殘讓天道毀滅獨特氣機的血肉,近乎眨眼間,便踏前一步。

“全完了……”

金髮碧眼的老怪物臉色枯敗,他知道今天怕是迎來一場災難。

漁歌子面無表情,可內心卻籠罩著層層陰霾,不啻于晴天霹靂。

她終於讀懂了顧長安那個意味深長的笑容。

臨別時,自己罵他愚蠢。

可現在。

誰蠢?

“阻止,必須阻止!”拓拔氏的長輩心如刀割。

天怒本是意外之喜,如果沒有這個變故,深淵也做好了血城砸進朝聖闕的準備。

可一旦漢奴不懼天威,眾目睽睽之下,天命成了什麼?

玩物!

如果不是玩物,怎麼阻止不了漢奴舉城而來?

這是撬動神國的根基啊!

“凱撒大帝……”拓拔天下緊緊注視著凱布林,眼神裡的哀求不言而喻。

“別急,容本尊思量對策。”

凱撒大帝怒而揮袖,轉身走進青銅大門,盤踞在雷霧中一動不動。

這是思量?

明明是逃避!

很顯然,作為即將飛昇的天下第一人,他不可能節外生枝打亂自己的修行節奏。

一切等到飛昇時刻,再徹底誅殺。

“漁歌子,為深淵貢獻一份力量!”拓拔天下轉視端莊雍容的婦人,補充道:

“只需要干擾即可,事成必有酬勞。”

漁歌子心亂如麻,可臉上卻格外冷澹:

“你讓我送死,別怪我狠辣,你知道顧長安有多麼仇恨我。”

“你想坐享其成?”拓拔天下臉龐扭曲如腐爛的蛆蟲。

“再說一句。”漁歌子語調森森。

“夠了!”雷霧裡傳來凱撒大帝咆孝的聲音,寒聲道:

“先觀望,他未必能堅持。”

臭婊子失心瘋了,別人投降是為了長生大道,你讓別人去送死,那豈不是將漁歌子逼上絕路。

世事就是如此荒誕不經,才過多久,城堡內激昂亢奮的氛圍急轉直下。

變得愁雲慘澹!

連深淵都安靜無聲,更別提天空之城了,民眾一顆心墜入谷底。

城堡怎麼不說話?

“哈利路亞!”

“女王是聖母瑪利亞,神國無上光榮!”

“惡魔開始狗急跳牆了,他急了他著急了!”

一些民眾揮舞雙臂,可附和者寥寥無幾,像在注視小丑。

剛剛凱撒大帝在城堡演講,多麼不可一世,聲音是那麼倨傲和霸氣,可現在卻故意裝啞巴,連最起碼的鼓舞人心都沒有。

這還不明顯?

難道真要女王在裡面大聲說——

天怒沒有攔住?

“人定勝天……”

教堂附近的梅壽庚目光裡充斥著震怖之色,這一刻對他的衝擊是前所未有,甚至自己長久以來堅持的”投降救國”的理念都恍忽間動搖了。

為什麼?

無論顧長安之前多麼驚世駭俗,終究還是人與人鬥,就算是毀天大陣,無非是深淵老怪物瞻前顧後,放棄了毀滅神州靈氣起源地。

而現在。

是人與天鬥!

真正的一己之力,對抗蔓延數萬裡的黑暗天象。

如果顧長安贏了……

那證明什麼?

“逃……逃!”

身旁幾個異邦酋長神魂顫慄,說完又站著不動,只能翕動嘴唇祈禱。

往哪裡逃?

以他們微弱的修為,一天能跑三十里路嗎?

要知道血城足足七十里城牆!

等你累到氣喘吁吁,抬頭看血汙斑駁的磚塊已經壓在頭頂。

只能躺著。

看看躺贏還是躺輸。

全靠運氣。

這一刻,惡魔似乎比天命更像天命。

他想砸在哪裡,哪裡就得屍山血海,你只能祈禱運氣卷顧,其它什麼都做不了。

“主啊,邪惡怎麼做到的……”

這根本是不可能完成的奇蹟。

如果不是城堡毫無聲音傳來,如果不是黑雲閃電時噼時停,他們壓根不信孤城能夠在天威下移動。

憑什麼撼動如此恐怖的天道壓迫力?

“天命不可違”是一個人生下來就堅信不疑的至理,如果今天被顛覆了,簡直難以想象。

“城砸進來,我回百濟重拾舊土,誓要做中原的跟班。”

百濟國王喃喃自語。

一旦龜茲城突破天威,那帶來的影響力將是舉世矚目。

天道沒那麼可怕。

還做深淵的奴隸幹嘛?

能做人,非得傻到做一條狗?

屆時反叛起義肯定會轟轟烈烈!

“一樣,開眼見過世界,當然希望黃面板重回文明巔峰,大家怕的就是天命……”

新羅公主也壓低聲音,嘲鮮半島從漢朝開始就是神州大地的蕃屬國,認回大哥順理成章,就怕中原拒收啊。

話說如此,可他們仍然迫切想知道,顧長安究竟是怎麼抵禦天怒?

為什麼是斷斷續續……

……

蜀國大地,無數百姓停下手中的農活,或是蹲坐田埂,或是立在水溝裡緊攥鋤頭,他們緊張地仰望黑雲翻湧的天空。

那道模湖的畫面人人可見。

好像是死刑犯秋後問斬,偏要所有人都聚在菜市場觀看。

他們不想看,不想看到顧英雄無助的樣子,可內心又希望顧英雄往前再走一步。

雖然老百姓不懂什麼史書立傳,可誰都知道,那些被蠻夷肆掠家園的日子裡,顧英雄始終堅定地站立在百姓對抗侵略的最前列。

就是第一排第一個。

他身後隔了好長好長距離也看不見人影。

“放棄很容易,可堅持太難了……”

老百姓內心嘆氣。

他們不做農活不修溝渠,來年就沒收成,全家得餓死。

所以他們要堅持做一件很累的事情,每天面朝黃土背朝天。

顧英雄不站在最前面。

整個中原大地都得死啊!

可他該有多累?

“動嘞!”

“俺看到顧英雄動了一步!”

有裹布巾的老漢眼睛圓瞪,指著黑暗天空高聲吶喊。

附近田地的農民擦亮眼睛,果然看到顧英雄連人帶城往前挪動。

雷啊閃電啊風暴啊齊齊混雜在一起,可白色身影就是走了一步。

田野裡響起震耳欲聾的吼聲,老百姓唱著樸實山歌,圍在水渠旁邊歡聲笑語。

可過了一會,此起彼伏的笑聲驟然停歇,每張粗糙的臉龐都露出不忍之色,一些婦人甚至低聲啜泣。

她們看到了。

顧英雄在輕輕割自己的肉。

就腹部那塊拳頭大小的血肉,取出來再丟到天上。

那裡下雪了。

……

蜀國皇城,烏泱泱的文武百官面色沉重,看著畫面裡如風前燭雨裡燈的身影。

動不了。

煌煌天威,連頻繁創造奇蹟的長安都無可奈何。

最讓他們痛惜的是,那樣一個頂天立地的男人,憑什麼要承受難堪的境地。

“蠻夷該死!”

“天道不仁啊!”

老儒怒髮衝冠,仰天怒吼。

聞訊疾馳而來的書院夫子默默立在闕臺,漁歌子投降蠻夷這個秘密只有他和琴公知道。

中原一尊神明隱世了八十年,一經露面非但沒有幫助神州大地,反倒屈服於蠻夷深淵。

等到蠻夷將訊息曝光,將給華夏民族帶來多麼沉重的打擊?

眼下天道逞威,逼得長安寸步不進,又會讓多少同胞對深淵心生畏懼?

既然有漁歌子先例,那神州大地很可能還存在隱匿修士,至少會有好幾個聖境和一堆成道者。

他們自私到誰贏就幫誰,眼下良心未泯還能作壁上觀,等知道天命難違,一定會如飛蛾撲火般投奔聖城。

“老夫去一趟聖城,跪下也要請求長安回家。”

夫子蠕動嘴唇,浩浩蕩蕩的光陰正氣湧出,朝著西方急掠而去。

“小心點。”蜀帝望著他的背影,心頭無比淒涼。

其實在夫子潛意識裡,也認為人不能定天吧?

新世界修行者,誰不畏懼天命呢?

夫子畏。

他也畏。

陡忽。

襴衫老人去而復返。

蜀帝抬頭。

畫面裡的一連串動作讓他震撼。

文武百官雙臉漲紅呼吸急促,像是一根錐子狠狠刺進了心臟。

整個蜀地萬籟俱寂。

如果論感情,蜀人最是感激顧英雄,因為有救國之恩,彼時幾百萬百姓深陷死亡泥潭,被活活拉回人間。

可此刻,如此慘不忍睹的畫面,令無數百姓雙眼通紅,心如刀絞。

以血肉餵養天空。

走一步,割自己一塊肉。

舉著城搖搖晃晃,卻早已鮮血淋漓,他明明不算瘦弱,可現在好幾塊骨頭都沒了,輕得一陣颶風都能刮遠。

可他還在走。

挖出自己腸子時,竟然連眉頭都不皺,可又怎會不疼呢?

蜀國百姓包括皇城君臣,只是在口口相傳的故事裡聽過“長安自殘迎敵”,可從未親眼目睹。

現在他們終於深刻理解,在萬里孤城的絕境裡,那個男人究竟是怎麼守住華夏疆土,是怎麼捍衛神州最後的榮光!

是一次次忍著劇烈的疼痛,抬手挖出自己的血肉啊!

世人遠遠低估了一個人守住一塊疆土所經歷的苦難。

在四面皆敵的時候,他默默地忍受疼痛,遍體鱗傷依然永無止息地戰鬥,就算蠻夷都倒下了,可他還是守著疆土。

但他不會把這樣的故事講述給華夏民族,只是埋藏在心裡。

直到今天,看到挖血肉只換一步,才讓人們一窺他的真實世界。

是苦難,是煎熬,是堅持,是無畏……

其實這一切都無關浪漫。

可這一切浪漫至極!

“華夏民族從未斷過血脈,每當家國困頓之時,總有先賢捨生忘死。”

“老夫羞愧難當,老夫……”

書院夫子渾濁的老眸閃爍著淚花,既是感動又是愧疚。

作為同胞,作為中原的陸地儒仙,他似乎從未想過人定勝天。

也許時常覺得眾志成城可以感染天道,但從未戰勝過自己心中的恐懼。

畫面裡漸漸出現許多蠻夷身影,他們像螻蟻一樣匍匐在地,血城從上空慢慢走過,一滴滴鮮血滴落在其頭頂,一片片雪花飄落。

唐趙邊境上,絕美女帝只看了一眼,便轉身返回長安城。

帶著無盡恐懼疾馳而來,彷彿只為一眼。

其實她也從未見過這個樣子的顧長安,一塊血肉挖出,也同時在摧殘她的五臟六腑。

世上哪有妻子看著丈夫剜骨取肉虐待自己而無動於衷?

……

天空之城,這下都成啞巴了。

刺骨的風雪呼嘯著使勁兒地吹著,寒冷直接鑽到了無數子民的骨髓裡。

上帝啊,那是怎樣恐怖驚悚的場景?

世上豈會有人對自己如此殘忍?

對自己都毫無下限,那對萬國種族會怎樣……

殘忍百倍千倍!

顧長安一步跨得很大,已經走過了主街道,他看向雷海滾滾的天空,突然笑了笑:

“它真蠢,它有意識嗎?看來沒有。”

“它像一頭畜生,有人闖進它的領地,它才開始齜牙咧嘴。”

“好騙。”

聲音透過血城七十里劍氣,傳得很遠很遠。

民眾肝膽欲裂,他們知道今日將是有史以來最血腥的一天。

因為惡魔舉城進來了。

天道很蠢?

是嗎……

雖然很想極力否認,可事實就擺在眼前!

天命就是純純被戲耍,像個空有力量的玩物!

惡魔一塊血肉就騙得它轉移怒火。

你它媽腦子壞掉了!

你它媽還天命,艹你娘!

此時此刻,無數民眾在內心辱罵天道,他們作為沒有氣機的普通人,在生死攸關之際,哪還顧得了那麼多。

真是蠢蛋!

太好騙了!

深淵城堡氣氛壓抑到了極致。

拓拔天下已經喪失說話的力氣,癱靠在凋像低著頭。

其餘老怪物們如喪考妣,內心甚至開始懷疑一直信仰的東西。

如果天威被光明正大擊敗,甚至還能接受,可是以一種滑稽荒誕的方式,實在是動搖信念!

你怎麼就那麼好騙?

真就木訥呆滯像一件被事先設定好的陣法?

但凡有點腦子,也不會被漢奴玩弄,你能讓血城寸步不得進,你擁有無上威嚴,可你就是太一板一眼了。

漁歌子表情麻木,雷雲下飄蕩的雪花像一個個巴掌甩在她的臉上。

凱撒大帝驚悚過後,恢復了一絲鎮定,終於拿出天下第一人的氣派,沉聲道:

“無所謂,我會出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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