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川平原,長城與孤城之間,寂靜得只剩梅壽庚震吼的聲音。

顧長安面無表情,像一具猩紅凋塑一樣,不反駁也不動手,只是怔怔凝視著深陷地底的龜茲城。

可平原無數修士恨欲發狂,難受和悲憤的程度,無以復加!

他們知道顧英雄一個人走了多遠的路才活到今天,梅老狗竟能無恥到這種地步,眾目睽睽之下顛倒黑白!

能稍微聽懂華夏話的鄰國權貴,比如新羅公主宇多天皇等人,頓時覺得荒唐可笑。

暫且不說梅公爵秉承的立場理念,單就他給顧長安潑髒水,便卑鄙到令人髮指!

如果只圖青史留名,顧長安一人堅守孤城,足以將生平事蹟烙印在華夏歲月裡,平生只憑一事就能笑傲古往今來!

何必再從瘋子變成鬼雄,又鑄肉身舉城而立?

“閉嘴!一條助蠻為虐的斷嵴之犬,豈不知天下之人皆欲生啖你肉,安敢在此狺狺狂吠,史冊丹青必永留你千秋罵名!”

百家爭鳴陣法裡,襴衫老人怒髮衝冠,浩然正氣滾滾湧出。

書院夫子作為當代儒道領袖,素來以涵養溫和著稱,此刻也陷入暴戾。

“我可有半句錯話?”梅壽庚情緒早已失控,痛徹心扉地咆孝:

“顧長安,如果你今天沒來,會有更多同胞順從天命接受世界共榮,會有更多炎黃子孫活下來!”

“你多了不起啊,獨臂擎天力挽狂瀾,舉城砸死神明,堪稱有史以來最震撼的一幕。”

“有什麼用?”

“你連阻止毀天陣法的能力都沒有,你怎會覺得自己能憑藉一己之力扭轉滔滔大勢?”

“倘若你繼續一意孤行,那社稷變為丘墟、蒼生飽受塗炭苦難、神州淪陷四海蒸騰,你便是罪魁禍首!”

“你顧長安,將是中原的罪人!

!”

氣機加持之下,聲音如黃鐘大呂,在漫無邊際的天地中迴盪不休。

最先受到感染的便是投降的數千修行者,他們心神震撼,恨不得為梅公爵鼓掌喝彩。

在沒跨出這一步之前,他們一直以為梅壽庚就是可恥的叛徒,註定要遺臭萬年的軟骨頭。

可現在,他們才發現以往的想法是歧途,是愚昧的守舊者。

蠻夷掃清六合,席捲八荒,正是天命所歸。

在實力的巨大差距面前,頑強抵抗只會迎來雷霆報復。

一隻狸花貓齜牙咧嘴分外兇殘,可對面是一個魁梧壯漢,無論貓怎麼努力,都無法咬死壯漢,最多用貓爪劃傷對方。

壯漢一旦發怒,則輕而易舉踩死狸花貓!

如果沒有顧長安,那深淵的陸地神仙壓根不會踏入濁世,更不可能聯手降臨中原。

“妖言惑眾!”

女帝鳳眸像淬了毒,絕美的臉頰輕微扭曲,聲音尖銳如錐子,她無法容忍心愛之人被孽畜詆譭。

老婦人李憐緊緊攥住陛下手臂,三個大內高手圍在身邊,倘若不是她們攔著,陛下好幾次都衝了出去。

陡然。

“朕說醍醐灌頂!”

關隘之上的拓拔天下揮起雙臂,儘管面目醜陋,但祭祀長袍獵獵飛舞,仍不失女王威儀。

有憶江南前車之鑑,她始終提防梅老頭叛變,可今天才發現此人並非一無是處。

至少這番話。

聽起來爽爆了!

如果沒有該死的顧漢奴,無上神國不會對東土有這麼大仇恨,更不會實施毀天陣法這般強有力的回擊。

“聖城接納來自東土的人才,一視同仁,有功者賞賜領地爵位,深淵修行的位置不論種族血脈,只看武道天賦。”

“別荒廢根骨了,在靈氣稀薄的東土神州,你們窮極一生也無法攀登大道,只要皈依聖城便能揚名立萬。”

“順天者昌,逆天者亡!”

拓拔天下字正腔圓,聲音激昂而振奮,說完以挑釁的眼神看向血色身影,也是她內心長久以來的夢魔。

伴隨著話音落下,以凱撒大帝為首的深淵老怪物,悉數御氣在外。

剎那間,半柱天門一排排橫亙天穹,流光溢彩,光耀萬里。

轟隆隆!

諸多聖人心照不宣,也同時爆發最熾熱的氣機光束,萬里城牆隱隱約約浮現一條紫色虹龍。

“吼!”

真正的龍吟!

這一刻,不亞於天道動盪。

並沒有攻擊力,但就是鋪天蓋地的威壓,直令中原修士窒息,恍忽間彷彿在面對不可忤逆的神祗。

“諸位,是留在黑暗裡接受死亡,還是奔赴光明蒙受恩澤,請立刻做出選擇。”

拓拔天下澹澹開口,眼神卻始終盯著遙遠的身影。

她希望看到對方憤怒,無助和癲狂。

可惜並沒有。

依舊是無波無瀾,站著一動不動。

接下來就讓你看看,你一心保護的華夏同胞,究竟是怎麼回報你!

你這個可憎的蠢貨!

平原暗流湧動,一些武者眼神遊離不定,也許在強力下屈服是人性,也許嚮往靈氣濃郁的深淵,他們竟然心動了……

“偉大的天神冕下,只給你們三息時間考慮。”

柺杖老嫗氣沉丹田,聲音如滾雷。

左手鐵棒,右手甜棗,偏要在神州大地羞辱爾等列祖列宗,偏要在你顧長安面前噁心你!

“一!”

“二!”

修行者如離弦之箭,他們因為太過愧疚而不敢抬頭,只是拼命往關隘那端奔跑,彷彿要跑贏閻王爺手中的判官筆。

“殺無赦!”

阮仙公孫戈等聖人痛心疾首,絕大多數不為所動的修士眼含熱淚,看著一片片血液揮灑,一具具屍體倒下。

既憤怒又痛惜,若非萬不得已,怎會親手誅殺自己的同胞。

可這群人要背叛啊,要動搖中原抵抗的意志,甚至有朝一日會將刀刃指向無辜百姓,不得不殺。

“可笑。”

深淵幾個聖人一起出手,氣機演化成連綿三十丈的無形盾牌,抵禦阮仙等人的殺機。

逃竄者趁機瘋狂奔跑,除修為弱暴斃以外,有七成跨越關隘,跑進萬國種族觀望的山嶺中。

“司馬和昶!

東吳琴公面色鐵青,臉龐劇烈抽搐,難以相信那道句僂的身影。

臉頰有烏青胎記的老儒嘴唇蠕動,不敢再看烏泱泱的平原,低頭走到梅壽庚身邊。

“司馬和昶,你……你讓江東父老懞羞啊!”

一些吳國修士臉龐漲紅,聲音近乎哽咽。

國子監祭酒,江東最高學府的掌舵人,降了……

這不止是中原的屈辱,更讓江東父老都抬不起頭啊!

一個教書育人的大儒,一個桃李滿江東的名仕,竟然對著蠻狗搖尾乞憐。

“我是保全儒道傳承,我是保全儒道傳承……”

司馬和昶先是自言自語,最後聲音越來越大,直到聲嘶力竭。

他一直受困於成道者巔峰境界,只要去深淵修行,不出半月就能證聖。

琴公一時間老淚縱橫,昔日的老友如今變得這般陌生,叫他如何有臉再回江東,如何跟百姓交代?

把身家性命寄望在蠻夷的慈悲之上,無疑是蠢行中最蠢的一種。

你所謂的保全,無非是讓同胞都乖乖地當可隨時被侵略者打殺的家畜,自己好當一名管家畜的奴才!

真正使華夏不至於亡國滅種的,恰恰是蠻夷眼裡那些不自量力的抵抗。

拓拔天下扯了扯嘴角,露出一抹意味深長的笑容。

她能感受到平原竭力壓抑的怒火,別看這一波僅僅三百個投誠者,但很可能在東土如雷貫耳,都是些有一定影響力的漢奴。

比如烏青胎記的老儒,觀望平原漢奴的反應,此儒的聲望怕是享譽東土神州。

“作何感想?”

拓拔天下再次遙望血色身影。

顧長安並沒失態,甚至都沒情緒波動,只是笑了笑。

他比這個時代更瞭解華夏曆史,從古以來就有盛產漢奸的傳統,每個朝代都屢屢出現,抗日時甚至有數以百萬計的漢奸。

但腳下這片土地,卻有更多埋頭苦幹的人,為民請命的人,捨身求法的人,這些才築成華夏的嵴梁。

他盡力做到自己所能做到的全部,也是讓這些人能夠好好活下去,活著將精神傳承後世。

再試一次,正如古人所言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他不確定自己耗費多久才能再舉起來,但總歸要嘗試。

血色身影終於挪動腳步。

天地在一瞬間寂靜下來,瞠目結舌地看著他一步掠至城下。

難道?

拓拔天下的笑容瞬間凝固,專注於鞏固陣法的凱撒大帝身體僵硬,其餘老怪物表情陰晴不定。

儘管篤定顧長安再舉不起城,可親眼目睹惡魔再次嘗試神蹟,還是難免心神不寧。

“也不是幾天就能舉起,別分心。”

凱撒大帝輕輕閉上灰色童孔,顯得一切盡在掌握。

很簡單的推斷,如果此人能夠隨心所欲舉城,那早就前往聖城耀武揚威,根本不會給他們在雁門關佈置陣法的機會。

其餘老怪物放下戒備,一心一意投入陣法之中。

再有一天就是東土中秋節,所謂十五的月亮十六圓,圓月臨空恰好對應深淵一輪圓月,屆時毀天陣法爆發偉力,一舉摧毀天道起源地。

滿打滿算也就再兩天而已。

只要雁門關崩潰,七彩國運劍和百家爭鳴陣法就像兩頭斷翼的蒼鷹,再也蹦躂不起來。

沒了靈氣武道斷絕,東土就是待宰的羔羊,集中營裡的俘虜,連最後的本錢都喪失,拿什麼抵禦神國精銳大軍。

鏘!

就在此時,千萬縷劍氣一疊疊如劍氣長河籠罩著龜茲城四面城牆,幾里外山體搖搖欲墜,血城之外的地面又開始往遠處裂開。

轟!

天穹捲起颶風雷暴,一條條黑色閃電如火蛇簇擁翻滾,陀螺似的旋轉降落。

最後在孤城上空形成密密匝匝的包圍圈。

無數人頭皮發麻,從未見過這樣的大恐怖異象,萬國種族的酋長國王神魂顫慄,都以為心絃都快要崩斷了。

這就是天威!

無與倫比的威懾力直刺靈魂。

那些東土投降派,只是在陸地神仙的威懾力面前就屈服了,而顧長安卻是獨自天道的憤怒。

凱撒大帝雙眸驀然開闔,老怪物們死死盯著。

嘴上說不在意,怎麼可能啊。

那是能活活砸死陸地神仙的超然武器!

“主……”拓拔天下下意識攥緊脖頸的十字架項鍊,原來人在最緊張的時刻,都會祈求某些東西尋求慰藉。

全場幾乎窒息,只見身影顫顫巍巍,一絆一跌,整個身體從頭髮到雙腿都在往外冒血。

不是滲血。

而是如噴泉般湧出!

“卡察——”

骨頭斷裂聲異常清晰,像是被一根根掰斷折碎,聲音竟構造出連綿不絕的琴曲。

看著這一幕,所有華夏同胞感至肺腑,悲愴欲絕,骨頭都被壓力給碾碎了,顧英雄究竟承受了多少痛苦。

李挽晶瑩的淚珠流過臉頰,她嚅動著嘴唇,吞嚥著自己的眼淚。

世界各種族的首領血脈僨張,渾身起雞皮疙瘩。

太震撼了!

天道這樣冷酷地考驗一個人的負荷極限。

原以為手舉孤城的場面已經是前所未有的驚悚,可此刻才發現,舉城的過程最最令世人不寒而慄。

失敗了,顧長安也能贏得全世界的掌聲。

除了他,再沒人敢以肉身舉起一座七十里城池。

在拓拔天下哀求的目光中,血城一角離開大地足有兩尺,可隨著一聲巨響,她彷彿即將溺斃抓住了救命稻草,大口喘著粗氣。

轟!

眼看血城拔起上升兩尺,又重重墜回原地,緊接著周邊十里大地受到強烈震動而開裂。

人力終有窮盡時。

各色面板的酋長國王眼睛酸澀,也不知是感動還是緊張過度,總之激盪的情緒逐漸平復。

意料之中的失敗啊。

“繼續。”拓拔天下怒吼一聲,聲音更像是一種蔑視嘲諷。

能舉起一次,這怪物也許能舉第二次。

但短時間內絕對不行!

就如毀天陣法,同樣是面對天道威壓,都需要慢慢消耗,跟磨刀一樣費盡千辛萬苦才能從鐵水中取出一柄削鐵如泥的利刃。

而神國深淵為這道陣法,足足努力了九個月,現在還要不停鞏固,你想幾天就抬起龜茲城?

見渾身湧血的身影再次遞出浩浩蕩蕩的劍氣,深淵老怪物們不再感到緊張,甚至有點想笑。

梅壽庚簡直不知道顧長安到底在堅持什麼,明明做不到偏要一次次掙扎,彷彿要讓神州華夏都踐行他的頑強精神。

你怎麼都死不了,卻要讓同袍飛蛾撲火,其心可誅!

“顧長安,你可知漢朝蘇武和李陵的故事?”

“蘇武平生碌碌無為,就因為一次出使匈奴,面對敵寇誓死不降,甘願北海牧羊以全氣節,便自此流芳千年。”

“而一代大將李陵呢,戎馬疆場保家衛國,抵禦匈奴捍衛漢家社稷,蘇武可配於他相提並論?”

“他以五千騎兵和單于八萬大軍鏖戰,力戰而不能脫險,終於無奈投降,結果卻淪為人人喊打的懦夫,遭到青史口誅筆伐,公平嗎?”

梅壽庚越說越激動,康慨陳詞道:

“氣節比生命還要重要?投降就一定可恥嗎?你可以固執,但不能讓華夏同袍跟你一樣!”

“學你者,死無葬身之地!”

一片死寂。

言語是有力量的,至少幾千個投降修士熱血沸騰,愈發堅信自己的選擇。

新羅國公主等人嘴角抽搐,梅公爵為了實施自己的理念,感覺已經有走火入魔的趨勢了。

正是因為湧現了這麼多有氣節的忠義之士,華夏文明的血脈才得以長久不衰。

要知道安史之亂天道鉅變以前,華夏可是貨真價實的世界巔峰,沒有摻半點水分。

如果說氣節不重要,華夏坐擁肥沃的疆土早就被四面蠶食了。

“放棄吧姓顧的,別掙扎了。”

“世界共榮,不能被你破壞啊,你就是一頭格格不入的野獸,沒人願意跟你為伍。”

一些降士躲在關隘後方大聲吼叫,明明身體都流淌著華夏血脈,可卻滿懷仇恨地控訴。

鄰國首領們眼神駭然,感覺匪夷所思。

“他們塑造英雄時不遺餘力,他們毀滅英雄時欣喜若狂,挺有趣的。”

倭國宇多天皇眯起長眸,笑著說道。

“這在佛教教義中叫什麼來著?”新羅公主看向天竺國的國王。

後者順勢接話,“皈依者的狂熱。”

“急於抹去過去中原印記,由於投降的太晚,迫切需要證明自己對神國的忠誠,便透過傷害舊身份來顯示已經和華夏脫離關係。”

天竺國是佛家的起源地,他說得頭頭是道。

“一群畜生!”

北涼阮仙白髮飄舞,再也按捺不住,義憤填膺道:

“願為顧長安而死,以血立誓!”

說完割破自己的手掌,一連串血珠灑在空中。

緊接著,皇帝徐霆和北涼公主紛紛效彷。

沉悶無聲中,平原上來自大江南北的近二十萬修行者滴血明志,沒有半分猶豫。

一滴滴血珠撒落神州疆土。

天空瀰漫著滔滔血霧,像是置身血色海洋,更像幾千年以來誓死抗爭的華夏血氣!

此刻這片天地,搖尾乞憐的畜生三千個!

而敢為故土犧牲,義無反顧追隨華夏薪火者——

二十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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