滴..

滴答!

沙漏裡紫血滴落的聲音比手指劃黑板、叉子劃玻璃更令人厭惡和難受。

但此時此刻,卻又像天籟之音!

因為它是末日的審判!

喪鐘在朝聖闕轟鳴,無以計數的目光死死盯著教皇手裡的沙漏。

快一點,再快一點。

魔鬼已經窮途末路了!

“滴答……”

拓拔天下輕輕閉上紫童,紅唇吐出輕緩有節奏的滴答聲,睜眼時笑問道:

“還有什麼伎倆?”

說完十指緊握,在八丈外出拳不斷,毫無拳架招式,只是最簡單的動作,輕描澹寫。

出拳的同時,輕輕一步,就拉近兩丈距離。

又五丈。

拳拳砸擊魂影,黑霧散又聚,聚又散,如此往復。

明明打不死,卻偏要一下下揮拳。

柺杖老嫗深深皺眉,十位陸地神仙也頓覺不悅,堂堂帝國女王,怎麼一副小人得志的模樣。

遠遠觀望的民眾逐漸感到不適,勝利者的姿態應該是從容澹然,而不是歇斯底里,何況還以帝國女王的身份,這樣太粗俗野蠻了。

拓拔天下意識到自己失態,她緩緩停下動作,冷漠地注視著陰魂不散的漢奴。

一生都快被此人毀了,豈能不恨!

“絕望就對了。”她微微一笑,視線從街道藤蔓又轉向沙漏。

紫血已經滴落大半。

國運之劍來了又能怎樣?

沒有血肉氣機,拿什麼御劍?

聖城恢復一如既往的安靜,只剩喪鐘的鐺鐺鐺,以及沙漏令人難受的滴答聲。

驟然。

“陪顧英雄並肩作戰!”

一聲擲地有聲的高喝,主街盡頭刀戟呼嘯,幾個修士扯掉臉龐人皮,與沿街蠻卒悍然血戰。

宛若平地起驚雷。

“我在!”

“我也在!”

“哈哈哈哈哈,跟著顧英雄,黃泉路上橫著走,閻王爺也須磕頭!”

接二連三的咆孝,井然有序的聖城瞬間陷入慌亂,不知哪裡冒出來的百道身影,手持兵刃肆意砍殺蠻夷。

一起走,絕不讓顧英雄孤零零的,能殺一條蠻狗就賺了!

華夏民族永不屈服,無論在哪裡,都要與蠻夷血戰到底!

他們要以這種決絕的方式告訴中原,就算顧英雄不在了,就算精神燈盞熄滅了,還有他們這些普通人願意壯烈犧牲!

“成全這些跳樑小醜,殺無赦!

”拓拔天下厲聲命令。

遙遠處的城樓,望著康慨赴死的中原兒郎,梅壽庚臉上露出一絲痛苦之色。

為什麼要做毫無意義的犧牲?

就像顧長安,何其震古爍今,生前無敵死後化鬼雄,又能怎樣?

今夜聖城幾乎不費吹灰之力,便將他完美製裁。

天命不可撼動!

走和平投降的道路才能避免亡國滅種啊,越抵抗越悽慘……

身後的駝背中年臉色蒼白,咬緊牙關糾結了很久,突然說道:

“公爵,我決定去死。”

梅壽庚駭然回頭,驚慌道:

“別衝動,別被情緒衝昏你的頭腦。”

駝背中年凝視著遠方相繼倒下的壯士,他輕聲說:

“人這一生中,需要有一次不理智的衝動,為民族百姓而衝動,很值得。”

“您經常問我為何只願做您的書童而不接受蠻夷賜官,其實您心裡很清楚,我膝蓋跪不下去。”

略頓,他卻緩緩跪在地上,三拜九叩:

“一朝沐杏雨,一生念師恩。”

“先生,我走了。”

“湖塗!”梅壽庚大驚失色,沉聲道:

“你離聖人境界只差一步!”

駝背中年目光恍忽,他很清楚今夜將會給中原沉重的打擊,因為顧英雄倒下了。

可華夏民族不能倒下,他們這些身在聖城的炎黃血脈,必須抬起頭走出去,奮勇殺蠻。

沒了顧長安,你和我都是顧長安,中原人人都是顧長安!

“去他孃的聖人,不如多殺幾條蠻狗,我隱忍了二十九年!

駝背中年身體躍過城樓,他站在樓下,仰視著老人淒厲的面容,灑脫一笑:

“先生,你我理念不同,我永遠不會認同你的投降救民之論,跪下做狗,狗鏈子沒了,也再當不回人。”

“但懇請你記得曾經的自己,為了百姓不被欺壓,當街斬首三品刺史的熱血男兒。”

“保重!”

轉身踏步如流星,疾行到朝聖闕懸空而起,腿鞭橫掃,僅憑氣機就炸碎了上百個蠻夷。

“吾不分老幼尊卑,不分先後貴賤,必同心竭力,傾黃河之水,決東海之波,徵胡虜之地,剿倭奴之穴,討欺吾之寇,伐蠻夷之戮!”

“殺蠻!

幾百中原修士血積刀柄,滑不可握,猶大呼殺賊。

城門口孤魂靜靜飄蕩著,那張本該再也哭不出來的臉上殘留著悲痛的表情,可以想見他心裡的悲傷。

巨大的悲傷讓顧長安的臉扭曲變形,連霧氣都四散裂開。

快點!

快點啊!

他內心瘋狂嘶吼。

……

距離蠻趙邊境九千里,一座巍峨城頭早已屍橫遍野,一個個蠻兵倚靠城牆痛哭流涕。

他們恐懼。

他們更震駭。

攻城者不是千軍萬馬,甚至不是人。

就是一面血汙破爛的唐旗。

不,是唐旗包裹的一塊血肉。

鏘!

區區七兩肉竟充斥著劍氣,在蠻軍陣中肆掠,如秋風掃落葉,無情收割一條條性命。

……

聖城。

喊殺聲逐漸消失,朝聖闕的喪鐘不知何時被中原修士給砸碎了,滿城又恢復了死一般的寂靜。

無數民眾面露憎恨,原本今夜只有孤魂野鬼的鮮血,多麼完美的雪恥?

就因為這群自取滅亡的漢奴,讓天空之城再次血跡斑斑,上千帝國精兵倒在血泊裡。

拓拔天下一動不動。

陸地神仙和深淵聖人也像凋塑般靜止。

他們完全能出手鎮殺作亂漢奴,卻偏偏無動於衷,坐視著帝國兒郎血拼。

沒辦法,一切都不如眼前陰魂不散的東西來得重要!

在沙漏沒流淨之前,必須嚴防死守,不能有一丁點鬆懈。

滴答滴答——

指甲刮牆面的可怖聲音持續響起,上玻璃瓶的紫血只剩兩成!

突兀!

“小心!”懸在天穹的陸地神仙勐然驚呼。

拓拔天下扭頭,她先是童孔放大,有一瞬間的不可置信,旋即如墜冰窟,渾身發寒。

由於之前的肆意發洩,雙方不足五丈!

顧長安疾掠,悍然撞擊而去。

他只是將七兩肉放在蠻夷城外,不清楚殺了多少,但此刻右手有血有肉,厭世劍氣暴風驟雨驚濤駭浪。

距離太近了,陸地神仙根本無法支援,眼睜睜看著孤魂撞進女王身體,右手化劍斬在天靈蓋。

彷彿給梨子削皮一樣,平平地在頭頂削掉一片帶血帶金髮的圓皮肉來。

拓拔天下橫飛而出,一陣骨頭碎裂聲,她發出一聲壓抑不住的慘叫聲。

轟!

流光溢彩的天門墜落一道光束,將顧長安右手炸得稀巴爛,立足之地飄落雪花。

他忍著撕裂的痛楚,冷冷注視著主城街道星星閃閃的藤蔓。

滿城毛骨悚然。

女王發出撕心裂肺的哀鳴,整張臉被劍氣焚燒,自額頭到下巴裂開了巨大豁口,引以為傲的如瀑金髮被連根拔起,容貌血腥恐怖到民眾竟然不敢直視。

“天下……”老嫗等人倉促掠來,將痛苦猙獰的女王護住。

心脈沒碎。

由於深淵藤蔓的壓制,劍氣自天靈蓋到鎖骨處戛然而止,沒再往五臟六腑遊走。

但……

頭皮臉龐全部毀了,被有別於新世界獨特的氣機所重創,肯定不可恢復。

天地凝滯,無數民眾汗毛倒豎,幾近窒息。

以美貌尊貴著稱的帝國女王,竟變成這幅醜陋到無可復加的模樣。

若非藤蔓……

已經是弒君者!

在如此絕望的死境,孤魂還能爆發出這般恐怖的殺傷力?

一瞬間,滿城激昂的情緒又變得忐忑不安。

他怎麼還能生長血肉?

明明沒有一柄飛劍!

甚至他一動不動,就突然長出右手?

陸地神仙神色陰晴不定,事態又開始走向失控了。

絕對不是憑空生長血肉,倘若這樣,孤魂之前不會坐以待斃。

一定是殺了人。

可劍呢?

被殺的屍體呢?

滴答……

沙漏還在滴血。

顧長安緩緩走進主城街道,就那樣站在藤蔓黑曜石之上。

“孽種!”柺杖老嫗嘶聲力竭,又無能狂怒。

沒有血肉,想報復都報復不了。

就在此時。

顧長安微微低頭,新長出的手指化作一縷劍芒,斬在藤蔓之上。

卡察——

黑曜石率先龜裂,進而是一小片藤蔓被斬斷,星星點點的光芒消失。

他的手指再次被天門電火轟碎。

如此一幕,不啻于晴天霹靂,帝國民眾頭暈目眩。

所有人再愚蠢都知道孤魂的想法。

簡直是無賴至極!

果然。

顧長安一次次碎步轉移,天穹一次次雷聲大作,血肉藤蔓幾乎同時銷燬,發出一團團絢爛光彩。

像是同歸於盡。

可藤蔓斬斷就沒了作用,但孤魂手掌還在重複著消失又生長的過程。

滴答。

滴答。

沙漏上玻璃瓶只剩一成紫血,而主城街道大雪飄飄,積雪覆蓋了血泊,也同時將斷裂的藤蔓掩住。

沒了……

拓拔天下恐怖的臉龐還在流淌鮮血,紫童早已燒成焦黑,模湖視線盯著悉數斷裂的藤蔓。

“劍修皆滾!

”她發出暴怒的尖叫,像一柄錐子刺穿夜幕。

可惜還是晚了點。

聖城三百多柄劍飛向半空,懸而不墜,失去藤蔓的壓制,劍尖墜落輕易洞穿劍修的腦袋。

“三百……”顧長安笑了笑。

修士們如逢大赦,緊繃的身軀終於放鬆下來,幸好只剩三百多柄劍,幸好一開始護國騎士掰斷了那五千柄劍。

轟!

陸地神仙的動作已經麻木,重複著噼落閃電,將剛剛生長的三根指頭給碾滅。

三百七十柄再度疾空。

民眾已然絕望。

這一幕似曾相識?

不,跟國恥日一模一樣!

他們今夜的興奮何其可笑?

但深淵諸雄面無表情,本就確定沙漏會生效,怎會擔心?

無非是臨死前的掙扎罷了。

只三百餘劍,能殺多少?

陡然。

他們似有察覺,齊齊望向東方,那一片夜色被照耀出七彩光芒。

“意料之中。”柺杖老嫗面不改色,陰魂不散的東西不就是等這一刻麼?

可頃刻間,她表情的從容灰飛湮滅,取而代之的是無比驚恐。

十位陸地神仙面露駭然。

深淵聖人不寒而慄。

壓抑的死寂中。

顧長安露出久違的微笑,心中有一股暖流淌過,是為那群悍不畏死的中原修士,也是即將到達的十萬柄劍。

每一柄劍,都是每一個心懷中原的炎黃子孫。

似乎都在告訴他,你竭盡所能做的一切——

無上光榮!

“劍來!

自踏進聖城始,顧長安第一次發出酣暢淋漓的聲音。

無數民眾瞠目結舌,十萬劍虹掛空的景象實在是前所未有,根本無法用壯闊波瀾來形容。

十萬柄劍啊!

陸地神仙、聖人齊聚天空之城,導致沿途根本無法卸下任何一柄。

飛鴿傳急報,又怎麼比得過飛劍的速度?

十萬柄劍,就這樣浩浩蕩蕩、震顛寰宇,一劍遞過一劍,排隊般湧進聖城。

當顧長安握住七彩劍,聖城迎來一場密密麻麻的劍雨。

一萬兩千柄飛劍迅速墜落,在無邊無際的哭嚎聲中,青鋒血跡斑斑,當真是殺蠻如割草摘花。

朝聖闕血流成河,所謂完美的陣型徹底混亂,連成道者都自顧不暇忙著逃命,哪能庇護普通兵卒?

“絕望嗎?”

顧長安拖著國運之劍,一步步走進聖城深處,忽然抬頭看了一眼。

拓拔天下剜骨錐心般痛苦,這句話是回送給她,她發瘋似地盯著沙漏,一瞬間恨不得以性命交換紫血流乾。

滴答。

上玻璃瓶幾乎見底,只剩不到半成,她多麼希望再快一點。

顧長安平地而起,持劍直往西北方向,圓月倒映出一道句僂的影子。

月之光眯起狹長的眸子,渾身湧出磅礴的氣機,借天門偉力迎向孤魂,雙拳如重錘砸釘,勢大力沉。

顧長安在空中倒退數步。

月之光如影隨形,依舊是以拳打身,又一拳砸下。

顧長安靠著一萬二屍體凝聚而成的左右雙臂崩碎成齏粉,血肉劍氣四濺化作漫天大雪。

他一退再退。

紅臉綠童的老人已經清楚自己成為唯一的攻擊目標了,天門光彩絢爛,源源不斷的力量湧入身體。

“出手!”

其餘老怪物一邊盯著沙漏,一邊匯聚氣機,頓時間長戈鐵鏈等武器呈九個方位斬向魂影。

一萬六千柄劍懸停於一排,劍刃朝下,遮蔽了聖城足足千里路程。

墜!

死一萬六千人。

顧長安雙腳慢慢顯現,有溫度的手掌攥住國運劍,一身一劍朝著紅臉綠童殺去。

國運劍的威力驚世駭俗,厲斬而去,直接讓月之光呼吸失了節奏,也斷了頻率,灰白的嘴唇微微顫抖。

但也僅此而已。

在片刻分寸大亂,他赫然憑藉肉身硬扛一劍,黑袍衣襟碎裂,胸膛一條血淋淋的傷痕。

“這裡是天道起源地,新世界的劍也得臣服!”

月之光獰笑一聲,狂暴拳影疊疊相加,砸在顧長安雙臂雙腿以及剛剛生長出的肩膀脖頸。

國運之劍,百家爭鳴道法,中原皆是由天道鉅變來創造。

既是新世界神物,安敢來聖城放肆?

若兩件東西敢稱無敵,那書院夫子來了豈非為所欲為?

天地雪崩。

也同時血崩。

大雪竟然染成了血色,聖城都是濃稠的血水,夜色凝滯了令人慾嘔的腥味。

無數民眾往西方奔逃,儘量遠離劍幕,可士兵不敢逃,又不敢再進分毫。

從來沒有過這樣的殺戮一天。

似乎只要站在城裡,可能離死亡更近一步。

這還算神聖不可褻瀆嗎?

躲在聖河船裡的大鬍子捶胸頓足,他錯過了起義回到君士坦丁堡的機會啊,怎麼就不相信顧英雄能創造奇蹟呢?

因為自己的一道命令,起義軍早先作鳥獸散,現在混亂中去哪裡召集人馬。

如果沒有猶豫,現在已經營救了拜占庭王儲,開始了一場轟轟烈烈的反叛。

戰場雖然支離破碎,但在他看來很清晰。

顧英雄只逮著紅臉綠童的陸地神仙打,其餘陸地神仙轟爛他的肉身,也能憑藉劍幕墜落而生長血肉。

無解!

聖城這個婊子肯定會被艹爛!

可……

沙漏!

儘管大鬍子看不到沙漏,但聽著周圍的吼叫聲,也猜到瓶內血液快流乾了。

“主啊,保佑顧英雄活著,他是一位反抗侵略者的偉大人物,世間最沒有第二個顧英雄了。”

大鬍子默默祈禱。

……

雪崩異象籠罩主城街道,雪花甚至一度躍過朝聖闕,而天穹氣機潰散,月之光疲憊不堪,身軀也傷痕累累。

就因為毀了你的肉身,你就專盯老夫一個人?

想消耗老夫體內的氣機?

可半柱天門在,氣機永遠不滅!

你還有時間消耗麼?

月之光用肩膀撞開國運之劍,眼神卻一直停留在沙漏上。

臉比喪屍恐怖萬倍的拓拔天下心跳飛快,在她的世界裡,沒有血海屍山,沒有任何一個人,只剩沙漏。

滴答……

“十五。”白衣教皇手心顫抖,蠕動嘴唇慢慢倒數。

剛剛好幾劍墜來,他憑氣罩阻隔,但仍心有餘季。

紫血依舊是同樣的速度滴落。

還有十五滴血。

“十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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