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漠血沼,數不清的屍體遍佈高高堆疊起了一層,彷佛一條去往地獄的泥濘路。

猩紅纛旗獵獵飛舞,它離開了城頭,從此往後屹立在半里疆土的邊界。

自古以來,從未聽過開疆拓土只取方圓半里。

荒謬嗎?

走百步也算拓土之功?

一點都不可笑。

在絕境中掙扎的孤城,在黑暗裡沉淪的男人還沒有倒下。

今日,他替中原民族開拓半里路!

寇可往,他亦可往!

血紅沙漠,苟延殘喘的逃兵在狂奔,他們如同受驚的羊群一樣,被一身血色的男人追趕。

月九齡緊緊攥住輦車扶手,一雙棕色眼童被怒火灼紅,乾裂的嘴不住顫抖,下唇已被咬出一道牙痕。

“敵人已是強弩之末,誰敢後退,凌遲問斬!”

她起身咆孝,蒼老的手掌抓住木槌,狠狠敲打輦車巨鼓,一下又一下。

“賊人凌辱帝國,爾等安敢無動於衷,殺!”

月九齡側頭,臉龐猙獰地盯著侍衛。

瞬間,身懷武藝的侍衛躍出戰車,衝向滿目瘡痍的戰場,速度快到只能目睹殘影。

“拿弓來!”

月雅青絲亂舞,臉蛋籠罩陰鬱之色,直接從心腹手中奪過一張紫藤蔓鍛造的弓弩。

開弓似彎月,箭出如流星。

那一支利箭,如末日的喪鐘,破空墜落。

噗!

一箭正中血色身影,不偏不倚,嵌進持劍的右臂。

顧長安面無表情,在殺戮狀態下,他根本感受不到疼痛,唯有精神上的疲憊。

血色劍網沒有潰散,依舊籠罩著逃而復返的蠻兵,毀滅氣息瀰漫這方天地,殘忍奪走一條條性命。

鏘!

鐵戟頃刻而至,破空劃出火花,像是某種引導軌跡,侍衛皆持武器衝向軍陣前方,內氣漣漪匯聚成一條珠線。

“殺了我。”顧長安迎面而立。

“殺了我!!!”

他憑藉僅存的內氣揮出血劍,劍勢橫亙半空,帶著殺伐葬滅的煞氣傾瀉而下。

嗖!

幾枚銀色飛鏢釘在顧長安胸膛,他只是低頭看了一眼,重複揮劍的動作。

遠處的折蘭肅毛骨悚然,他無比慶幸自己做出跑路的決定。

猶記得一句話——離群索居者,不是神靈,就是兇獸。

此刻的顧長安便是衝破束縛的嗜血兇獸,身體插著箭失、飛鏢,還有一柄劍沒入小腹兩寸,鮮血像是永遠流不盡。

身前倒下一具具屍體,本就猩紅的大地像是血月臨空映照,恐怖到魂魄出竅。

“跑!”折蘭肅勒住馬韁,迅速朝黃沙漫卷的遠方疾馳而去。

親信面面相覷,很快反應過來。

顧長安殺瘋了啊!

再敢逗留保不齊有性命危險。

“祖母,快走!”月雅心如刀割,向來強硬的性格此刻也變得軟弱。

孑然一身血腥的屠殺,徹底顛覆了她以往的認知。

見祖母臉龐扭曲,還在盯著揮劍的血色身影,她直接吩咐掉轉輦車,迅速逃離腥臭瀰漫的區域。

莽莽黃塵中,月九齡落荒而去的背影就像一隻斷翅的蒼鷹,充滿了憤怒和無助。

斷肢腦漿飆射的戰場,逐漸只有血色身影還站立著。

他很安靜地拔掉釘在身體上的武器,旋即駐劍望向奄奄一息的敵寇。

“爬,爬回去。”

幾百個蠻卒努力在地上蠕動,可在絕境中連半刻鐘都沒有堅持,便相繼倒在沙漠裡,被無情黃沙掩蓋。

“又只剩我了。”顧長安頭暈目眩,四肢乏力。

剛剛還聲震雲霄的城外,除了風聲就只剩他的呢喃聲。

“想跳個舞。”他笑了笑,如今自己衣服能擠出幾桶血的狀態,跳舞哪裡能優雅得起來。

步履踉踉蹌蹌,像年邁古稀的老人走得艱難,經過桃樹時順手摘了一朵鮮紅桃花。

孤城還在,纛旗還在。

……

兩百里外的河灘,折蘭肅倚靠巨石,眼神還浮現那道恐怖的身影。

特別當顧長安手持纛旗,說出開疆擴土那四個字時,那是他從未見過的眼神。

眼神太有力量了。

折蘭肅本能的就想躲閃。

彷佛感覺那半里疆土是華夏無可爭辯的神聖領土一樣。

蒼天,堅守孤城的同時還在替民族開拓疆土!

那方圓半里毫無意義,但絕對是那個男人震古爍今的精神意志。

馬蹄聲漸起,輦車內的氣氛令人窒息,壓抑到連呼吸都是一種罪過。

“尊駕親征也失敗了。”折蘭肅似無意般說了一句。

月九齡錐心飲血,面色鐵青。

損失月氏兒郎的痛苦,還遭受萬般屈辱,從大風大浪平躺而過的她,此時也感受到何謂迷茫無措。

沉默很久,她寒聲道:

“從長計議,老身低估了賊子!”

折蘭肅順勢接話:“咦,不是立誓一個月滅敵嗎?”

周圍一片死寂。

“你大可冷嘲熱諷!!”月九齡瘋狂怒吼。

折蘭肅面無表情,上位者的威嚴盡顯無疑,冷漠道:

“丟土之罪,你月九齡誅族都不夠。”

那半里疆土就像大海里的一滴水,對大海造成不了絲毫影響。

可這是大蠻帝國的尊嚴!

纛旗飄揚,徹底踐踏一個文明的尊嚴!

“對,老身會血洗龜茲城。”月九齡臉龐繃緊,隨即竭力剋制情緒,冷冷盯著月雅:

“封鎖訊息,誰敢洩密,凌遲活剮!!”

還以為多不可一世,最後跟老子的手段一模一樣……折蘭肅也懶得再落井下石,他沉聲道:

“以我的經驗之談,必須一擊打死顧長安,不能給他任何喘息之機,否則後果不堪設想”

“此人逆天,越戰越強!”

如果當初他派遣六千悍卒,而不是三千,很大可能奪下孤城了。

雙方已經綁死在利益小船裡,他厭惡老巫婆,但更害怕老巫婆失敗。

……

孤城街道,顧長安換上乾淨衣裳,好幾處傷口還在滲出血液,但已經漸漸結痂。

他走得很慢,一邊拾撿散亂的毒箭失,一邊提著佛龕。

這一次,運氣終於卷顧了飽受摧殘的孤城,沒有思辨和尚贈送的佛龕,孤城很可能變成死域。

顧長安來到山腳下的墳林,密密麻麻的墓碑,撿乾淨殘留毒素的箭失,他走到父母那裡,掃掉上面的灰塵,笑了笑說:

“爹,娘,我好累啊。”

“我孤獨太久了,我殺戮太多了,我怕自己要瘋了,我竟然會有在敵人屍體上跳舞的念頭。”

“等將孩子們送到中原,等安西英魂的骨灰榮歸故里,我瘋就瘋吧,瘋子更適合守城。”

“未來看不到一點希望,我真的好累。”

顧長安眼裡有淚花閃爍,默默蜷縮在墳墓身邊。

軀體和靈魂脫節了,一個馬不停蹄,一個麻木空洞。

“一萬敵寇來了,我可能殺不了,我會死,我會丟城。”

“爹孃,我也想過一了百了,可我要守住這座城啊。”

墳墓邊傳來壓抑到極致的哭腔,顧長安顫抖撫摸墓碑,身體不住抽搐。

“顧哥哥,別哭呀。”

一個扎著羊角辮的稚童聽到嗚咽聲找了過來,癟著嘴攤開掌心,有一顆奶糖:

“我搜到的戰利品。”

顧長安抹乾殘留的淚水,接過他的奶糖。

“我逗你笑。”孩子天真的拿手指扒拉嘴唇做鬼臉。

顧長安果然笑了起來,撫摸他的腦袋,“走,再去撿戰利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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