跪坐在地上的金尚憲,一聽李倧所說的這番話,頓時知道自己被耍了。

不管是這個王上李倧,還是自己的故友前領議政金鎏,以及現任領議政洪瑞鳳,都沒有把希望寄託在自己的身上,自己只是又一次被人利用了罷了。

金尚憲認識到這一點後,心中驟然升起一種莫名的悲哀來。

“大王容稟,據金老大人所講,那個南朝的徵東將軍左都督楊振,只給了大王兩天時間做決定,若在兩天之內沒有答覆,他就要揮兵來攻漢陽城.”

突然,跪坐在殿中靠後的一個鬚髮茂盛年約五十來歲的大臣,直起身對李倧說起了楊振給出的時限,然後又說道:“從江華島到漢陽城,水路陸路皆可通,兩地之間,距離幾何,大王你是知道的。

至於那個清將勞薩,臣下知道他,戰陣之上的確悍勇非常,可是又能如何,他能在兩天之內,帶著大清兵趕回來嗎?”

說到這裡,這個大臣看了看臉色不快的李倧,又看了看在李倧榻前跪了一地的其他臣子,然後呵呵一笑,伸出兩根手指,自問自答道:“兩天,兩天之內,勞薩能帶著大清兵趕回來嗎?臣下的回答是,絕無可能!”

“沈器遠,你此話何意?!”

原來那個鬚髮茂盛年約五十來歲的大臣,正是沈器成的長兄京畿道總戎使兼南漢山城防禦使沈器遠。

而此時出聲呵斥沈器遠的人,單論長相,就與沈器遠迥然不同,其人鬍鬚稀疏,眉毛更是沒有幾根,外加綠豆眼,長條臉,長相陰鷙。

面對這個人突然的呵斥,沈器遠顯然並不怎麼在意,只是看了他一眼,輕蔑一笑,然後仰著臉,朝他說道:“無他,實話實說而已!怎麼?難道右相大人你,不准我沈器遠在大王面前說實話?!”

“你——”那個被沈器遠稱作右相大人的大臣,正是李倧的另一個親信,右議政金自點。

卻說金自點見沈器遠完全不把自己這個右議政當回事兒,而且當著這麼多重臣的面兒,流露出對自己的輕蔑之意,一時間怒氣上升,滿臉通紅,眼看就要爆發。

“夠了!都是朝廷重臣,你們當著寡人的面,爭執不休,成何體統?!”

李倧的長相還算周正,一張國字臉濃眉細目,上唇留著精心修剪的八字須,下巴上則是一撮稀疏的山羊鬍,膚色白淨,像是一個士林儒生。

此時的李倧,頭戴戴著烏紗翼善冠,身上穿著大紅蟒袍,兼且受封為王已有十多年,自有一股子威嚴的氣象來。

他一發怒,包括寵臣金自點在內,殿中跪坐著的大臣們一時之間,都閉了嘴,沒人再說話。

過了一會兒,李倧見殿中始終無人說話,掃視了眾人一圈之後,目光落在了前列一個身材胖大但卻鬚髮花白的大臣身上,溫言對他說道:“洪卿,你是議政府領議政,你說說你的意見!”

被李倧稱為洪卿的這個胖大老頭,正是李朝現任議政府領議政洪瑞鳳。

洪瑞鳳極富態,雖然年紀不小了,與金尚憲的年紀差不多,就算沒有七十,也快七十了,可是他的大胖臉上,卻沒有什麼皺紋,竟是生得鶴髮童顏一般。

“大王,老臣以為,沈總戎方才所言並非沒有道理。

大清兵雖然能征善戰,明軍肯定不是對手,但是眼下,大清兵畢竟是遠水救不了近火。

“那個楊振,現如今就在江華島上,大王若惹怒了他,就怕他發起狠來,如此一來,大王在江都的行宮府庫,可就毀於一旦了.”

洪瑞鳳畢竟是領議政,又是當年李倧發動宮變之後擁立他上位的重要人物,他的意見對李倧還是有些影響的。

而洪瑞鳳自己,顯然也知道這一點,因此他只擺出了事實,卻並未說出自己的建議,只等著看李倧的反應,然後再做出應對。

果然,洪瑞鳳的話說完,就見李倧微微點了點頭,然後面無表情地繼續追問他道:“那麼,以洪卿之見,寡人應該如何做,才能保證江都宮室府庫不被毀壞一空?”

“莫如繼續談判.”

“繼續談判?”

“正是。

以老臣之見,楊振既然已經向清陰先生開了口,提出了讓他撤軍的條件,那麼大王就有了派人與他交涉的餘地。

他能漫天要價,大王自然可以落地還錢.”

洪瑞鳳所說的清陰先生,就是金尚憲。

“如何落地還錢?”

李倧對洪瑞鳳的說法,顯然有了一點興趣,正要接著問下去,這個時候,就見跪在洪瑞鳳身後不遠的一個乾瘦大臣突然直起身說道:“大王!大王堂堂一國之君,豈能如商賈一般與人落地還錢?!而且領相大人進言與楊振談判,不過是為他一己之私而已!”

這個大臣突然這麼一說,殿中諸大臣頓時一片譁然。

“李聖求!你休要血口噴人!”

李倧還沒說話,洪瑞鳳卻已經頭也不回地喊出了那個大臣的名字,並立刻有些氣急敗壞地反駁了他。

李聖求,正是議政府的左議政,俗稱左相,素來與洪瑞鳳不和,他既看不慣洪瑞鳳的為人,也看不慣李倧對洪瑞鳳父子的寵信,時常在李倧面前與洪瑞鳳唱反調。

正常情況下,議政府裡的三公之間如不和睦,很多事情就沒法快速辦理,因為他們總會陷入各種各樣的政爭與黨爭之中,讓一切事情擱淺。

但是李倧考慮問題,卻不是從國家事務是否順暢,是否有效的角度出發的,他最擅長的一個事情,就是讓朝中永遠異論相攪,不讓任何一派做大,讓各派永遠處在爭論之中。

不管什麼事情,到最後,都由他來決斷。

李倧的這個異論相攪之術,對於保住他的王位來說,當然是很有用的,靠著這一點,他當國王當了二十多年,直到壽終正寢。

然而,這個異論相攪之術,卻也讓李倧在位期間的李朝小朝廷一直處在黨爭政爭之中,根本沒有辦法集中力量卻辦任何大事。

左相李聖求顯然早就窺破了李倧的心思,所以對領議政洪瑞鳳毫無懼怕之意,此時他看見洪瑞鳳有點氣急敗壞地想讓自己閉嘴,隨即呵呵一笑,接著說道:“呵呵,領相大人所擔心的,恐怕不是江華島上的宮室府庫珍藏,而是領相大人自己的兒子江華留守洪命一吧.”

說完這個話,左相李聖求突然對著李倧一叩首,隨即大聲說道:“大王,江華島重地一朝失陷,江都宮室府庫珍藏落入楊振之手,洪命一身為江華留守,難辭其咎,而洪領相乃洪命一之父,也應當一併問罪,豈能再問對策於他?!”

說到這裡,這個左相李聖求又一指跪在遠處的沈器遠,大聲說道:“還有京畿道總戎使沈器遠,其弟乃是江華留守府副使沈器成,江華留守府淪陷,其弟也難辭其咎,沈器遠豈能再任總戎使,豈能叫他再參與軍機要務?!”

這個左相李聖求一口氣竟然指斥兩個重臣,而且一開口就要追究他們的責任,幾乎是要將他們攆出朝堂。

如果他一個個來,那興許還有點可能,但他同時要求處罰領相洪瑞鳳和京畿道總戎使兼南漢山城防禦使沈器遠,那就有點不自量力了。

洪瑞鳳能坐上現在這個位置,其實等閒之輩?而沈器遠能坐上京畿道總戎使兼南漢山城防禦使的位置,就更不是等閒之輩了。

如果沒有國王李倧的信任,他們是坐不到眼下的位置上的。

也因此,李聖求說完這些話,殿中一片鴉雀無聲,似乎所有人都等著李倧出來說一句話。

此時的李倧拉著臉,神色沉鬱,思慮了半晌,見終究無人再說話,於是目視著在他座榻附近跪坐著閉目不語的一個老臣,說道:“金公,你看此事,該當如何處置為好?”

這個被稱李倧尊稱為金公的老頭子,正是丙子胡亂之前長期擔任領議政的老臣金鎏。

金鎏同樣七旬左右,雖然鬚髮花白,但是氣色尚佳,聞言突然睜開了耷拉著的眼皮,衝李倧一拱手,中氣十足地說道:“大王,此時乃非常之時,追責問罪的事情該當以後再說。

再說洪領相是洪領相,洪命一是洪命一,從來只有子代父過,未聞有父代子過的。

“沈總戎也是如此,此時乃是國家用人之際,豈能因為其弟有過錯,而懲治其兄長,若如此,天下尚有何人可用?!”

金鎏自己的兒子,就是因為在丙子胡亂期間奉命出任江華留守,結果翫忽職守沒能保住江華島,致使大批後宮嬪妃和大臣女眷被擄,丙子胡亂以後其子被處死。

而金鎏本人也因此丟官罷職,丟掉了領議政的位置。

雖然此後李倧依然尊重他,什麼事都詢問他的意見,但因為他兒子的事情,到現在他也沒能真正起復。

所以此時聽了李聖求的問罪之言,他本能地就很反感,又聽李倧問他的意見,當即就把心中所思說了出來。

摻雜著真情實感的話語,自然底氣十足理直氣壯而且直入人心。

李倧聽了,忽然想起眼前這個前領相金鎏下臺的原因,不由得嘆口氣,說道:“金公所言,才是老成持重老成謀國之語啊!此乃危急之秋,用人之際,豈能動輒罷免國家重臣?寡人甚盼諸卿能和衷共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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