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瘦老頭金尚憲突然間如同金剛怒目一樣,站起來指著沈器成大聲呵斥,既然沈器成本人目瞪口呆愣在當場,同時也讓楊振吃了一驚。

他沒想到,這個當年手撕降書力主抗虜斥和的親明派首領,居然還是一個要保李倧王位的保王派!這一下子,真是一石激起千層浪,連楊振、張臣和安應昌都被罵懵圈了,幾個人面面相覷。

而楊振也不由得再次思考起了對李倧這個人應當採取的立場和態度。

眼下李朝,父子君臣,名分已定,在這樣的情況下廢了李倧,另立新君,的確有些不太妥當。

至少以自己現在的實力來說,做這樣的事情,恐怕也是得不償失,到最後怕是要適得其反。

趁著金尚憲痛罵沈器成的時候,楊振迅速捋了一遍思路,發現更不更換李倧,並不是眼下的關鍵問題。

楊振原本以為,多爾袞、濟爾哈朗等人會等到他們造出了大批海船之後,才會對自己再次發起大規模的軍事行動。

但是現在看,他們已經把主意打到李氏朝鮮的身上,打算直接從朝鮮徵調戰船參戰。

除此之外,他們還要從李朝徵調糧食作為補給,徵調兵力充當炮灰。

一旦滿韃子的這些計劃全都變成了現實,那麼楊振以一個人口剛剛十幾萬的金海鎮,對戰有了大批糧食補給,有了大批船隻可用,同時有了大量炮灰衝鋒陷陣的滿清大軍,他將陷入全面的被動之中。

因此,對他來說,眼下的關鍵問題在於,要讓漢陽城內的當權主政者暫時為己所用,先幫自己扛過秋冬之際必將再次到來的大戰再說。

“金老大人息怒,請稍安勿躁,稍安勿躁!”

眼見金尚憲拿起三綱五常君臣大義將沈器成罵得抬不起頭,楊振趕緊出聲叫住了他,對他說道:“本都督率軍前來討伐不義,問罪不臣,沈總監枝附影從,其在大義面前何曾虧欠?廢立之語,只是一時激憤,一時失言而已!”

楊振這麼一說,等於給了沈器成一個臺階下。

而慌張的沈器成也立刻抓住了這個臺階,衝著猶自不肯罷休的金尚憲連連說道:“正是,正是,此乃沈某人一時失言而已,一時失言而已!”

事實上,對沈器成來說,廢掉李倧,另立新君,當然不是一時失言,而是其兄長早就定好的計劃。

甚至包括另立新君的人選,他們都已經選好了。

只是當楊振率軍突然登陸江華島以後,沈器成一直把握不準楊振的態度,尚未找到恰當時機與楊振開誠佈公地深談此事罷了。

今日事有湊巧,金尚憲突然至此,竟然帶來了清虜要求朝鮮提供糧草、戰船和兵力,協助攻打金海鎮的訊息,這令沈器成覺得,此時或許就是一個試探楊振的機會。

因此,他才冒著一定的風險,說出了自己廢舊立新的建議。

沒成想,楊振本人倒沒說什麼,而這個一貫反對李倧降虜,一貫主持事明抗虜的抗虜派清流領袖金尚憲,居然為此大發雷霆。

“只是失言而已?哼,那麼敢問都督,都督心中可有廢立之意?!”

面對沈器成的所謂失言,同時面對楊振對沈器成的維護,金尚憲顯然並沒有消了突然而來的怒火。

但是他也知道,沈器成的廢立之言雖然不能小視,可真正的關鍵,卻是楊振這個大明都督的態度。

因此,當沈器成連稱自己失言之後,金尚憲轉而直接詢問起楊振的心意來了。

而楊振見他有點一根筋死腦筋,當下也不再一直順著他說話了,而是冷冷說道:“當年倭寇十數萬,攻滅爾國江山社稷,是誰為你們驅逐倭寇,扶助爾國君臣復國繼祀?唯有我大明!可是爾國君臣卻是如何報答我大明的呢?”

楊振只此一句話,就將氣勢洶洶沒完沒了的金尚憲問得瞬間沒了脾氣。

然而楊振的質問,並沒有到此結束,這次金尚憲來到江華島上,當然不會只是向自己通報一個訊息而已,肯定還有別的使命在身。

此時既然話趕話說到了這裡,楊振也突然覺得有必要向他亮明自己的態度。

“爾國當今之王上,初以尊明攘夷為號召,奪光海君之位而代之,本就得位不正,我大明因其恭順至誠,遂準爾國臣民百姓之請,賜之以王位。

“丙子胡亂之時,爾國王上叛離大明,臣事清虜,失禮失徳,大節已虧,若其今日再資敵以糧草餉械,助虜以兵馬戰船,是可忍,孰不可忍?!“若其如此,本都督乃大明聖天子親任欽差徵東將軍,總攬遼海以東所有事務,有便宜行事之權,到爾東國即行廢昏立明之事,又有何不可?!”

楊振這幾句話說得鏗鏘有力義正詞嚴,同時也聽得金尚憲一陣汗流浹背,滿臉羞愧,低著頭,擦著汗,不敢再發一言。

楊振見狀,最後嘆了口氣,對他溫言說道:“金老大人,本都督知道汝國王當時降事清虜,乃迫不得已而為之。

且汝國王終究是我大明所策封。

因此廢立之事,非到萬不得已,本都督也不會輕易行之。

但汝國王最好要有悔過自新之舉,首要一條,就是要近賢臣,遠小人。

“此外,本都督也可以體諒他畏懼清虜的苦衷,可以不要求他現在就與清虜公開徹底斷絕來往,但是,他卻決不能再助紂為虐,一錯再錯,相反,他唯有在暗中助我抗虜,方能將功折罪,一贖前過.”

聽見楊振說完這番話,金尚憲的心底終於鬆了一口氣,知道楊振暫時並沒有危害朝鮮危害李倧王位的決心。

而且他自己也覺得,楊振所說的話沒有錯,所提出的要求也很正當,至少非常符合他的願望。

鬆了口氣的金尚憲,當下重新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冠,然後再次跪坐了下來,衝著楊振附身說道:“老夫此來江華島,原是受人所託,來此一觀形勢而已。

未料想,竟在此地,得遇楊都督本尊親至,真是幸甚幸甚。

“只是都督方才一席話,雖然句句大公至正,但卻未免流於籠統,老夫既受人所託,也當忠人之事,敢問都督此次率軍來我江華府,所為何來?”

楊振原本就覺得,金尚憲這個年近古稀德高望重的人物,眼下突然前來江華島,絕不是一件偶然的事情,此時聽他這麼一說,頓時明白其中果然另有玄機。

“本都督所為何來?金老大人問得好啊!不過,在本都督答覆你之前,還得有請金老大人你,先說一說你所謂受人之託,是受了何人所託,你所謂忠人之事,又是什麼事?”

楊振很感謝這個金尚憲告知他清虜使團前往漢陽城,要求朝鮮出糧出兵助剿金海鎮的訊息,但是對於金尚憲的真實來意,他也必須弄明白了才好提出自己的要價。

“呵呵,即使楊都督你不問,老夫也正要一五一十說給你聽.”

金尚憲在探問明白楊振並無危害李倧王位的意思之後,顯然也沒有了什麼顧慮,當下便如竹筒倒豆子一般,把他因何前往文殊山城,又因何來到江華島的內情說了一遍。

原來,金尚憲在接到平安道兵使寫給他的書信之後,便日夜兼程往漢陽城趕來,希望藉助自己的影響勸說李倧不要出兵出船幫助清虜進攻大明。

但是當他今日清早來到漢陽城外等待開城的時候,卻被他的一個故友派人攔下。

而他的這個故友,正是丙子胡亂時期出任過領議政的下野重臣金鎏。

金尚憲原本以為金鎏派人攔住他不讓他進入漢陽城,是因為怕他上書反對出兵助戰得罪了清虜。

結果見了金鎏的面兒,他才知道是因為昨日有船隊駛入江華島海峽,並炮擊甲串墩,疑似江華留守府出了大事。

而駛入江華島海峽內的船隊,皆打著大明水師常用的北斗七星黑令旗,是以文殊山城守將推測襲擊江華島的船隊是大明朝的水師,並將此事快速上報到了漢陽城。

領議政洪瑞鳳一聽是大明水師來了,當即以為是他們改事清虜的事情東窗事發,是大明朝問罪來了,連忙將訊息報給國主李倧。

對於朝鮮臣事清虜的事情,丙子胡亂之後,李倧一直沒敢告知大明朝廷,同時也沒敢告知周邊其他勢力,比如日本德川幕府,比如近在咫尺的對馬藩。

在與這些勢力的交往之中,李倧及其臣子們依然使用“有明朝鮮國”的國書,依然以大明藩屬自居。

現在大明朝的船隊來了,不僅炮船威力巨大,而且一看就是來者不善,李倧及其議政府諸大臣一下子就慌了。

還好,有人在這個時候想起了曾經出使過大明京師,在大明朝廷內頗有賢名又一力主張抗虜尊明的金尚憲。

然而對於金尚憲這個力主抗虜、名聲在外的人,國王李倧要避嫌,領議政洪瑞鳳也要避嫌,都不想跟他見面。

於是他們便請託了癸亥反正的主謀,李倧比較信得過的前領議政、在野老臣金鎏出面,見金尚憲,讓他前來江華島走一趟,探探實情。

而自認一身正氣並未失節事虜的金尚憲,不僅沒有絲毫的畏難恐懼,而且聞聽大明水師突現江華島,他反而心生歡喜,當場答應了請託。

就這樣,今日清晨,金尚憲剛剛風塵僕僕地趕到漢陽城外,就被金鎏派人攔下,兩人見了面一番交談之後,他又被緊急送往了文殊山城,然後過海上了江華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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