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樣被五花大綁押赴城頭的范文程,則一言不發,任由城中守卒拖拽前行,也任由尚可喜破口大罵,只是沉默不語。

至於之前奮起反抗的班志富,因為剛剛身中數彈,此時渾身是血,一條命已經丟了大半條,半死不活的他,也只能任由張臣手下的火槍手們處置了。

轉眼之間,這三個人就被拖拽到了城頭上。

而此時早已雲集在楊振身邊的城內各路將領們,也徹底明白了楊振的心意。

知道楊振確實不可能降清以後,不少人暗地裡懸著的、揪著的心,終於放了下來。

眼下鎮江堡內楊振麾下諸將,來路非常複雜,出身不同,一些想法自然也就不同。

那些出身於廣寧後屯衛或者宣府鎮的人,比如李祿、張臣、楊珅、張國淦這些人,當然是一切惟楊振馬首是瞻。

楊振真要是下決心降清了,他們如果阻止不了的話,最終也會繼續追隨左右,因為他們的利益是跟楊振完全繫結在一起的。

但是除了這些人,鎮江堡內,還有其他一些出身不同的將領,比如仇震海,比如金玉奎,比如柳林、安應昌等朝人將領。

安應昌還好說一點,他現在除了一心追隨楊振之外,沒有其他的出路可走了。

然而,仇震海、金玉奎、柳林等人卻完全不同。

仇震海不僅親手砍死了尚可喜麾下親信部將許爾顯、許爾晟兄弟倆,而且帶走了田莊臺的遼河水師,使得清虜再無大批水師戰船可以利用,他跟尚可喜的仇,是很難化解的。

而且他是剃髮易服歸降以後又叛離出來的,根本不敢再回去。

包括金玉奎也是類似的情況。

他不僅帶著濟爾哈朗與尚可喜精心組建的炮隊投降了楊振,而且還曾領著金海鎮的水師沿著鴨江北上靉哈河口,襲擊了清虜辛辛苦苦忙活大半年建立起來的九連城船廠,將那裡燒成了一片焦土。

楊振要是真的扛不住誘惑,投降了,那他可真不知道該怎麼辦了。

對此同樣擔心不已的人物,還有柳林及其麾下糧草營的兵將們,他們在楊振攻入鎮江堡的過程中,曾經扮演了城中內應的角色。

雖然他們發揮的作用,並不是決定性的,可是他們扮演的角色,卻是最招人恨的。

也因此,自從清虜派人招降的訊息傳出來之後,他們幾個就是最擔心楊振意志動搖的人。

如今眼見楊振徹底亮明瞭自己的態度,看著已被塞了嘴巴五花大綁摁在城頭地磚上面馬上就要斬首的尚可喜三人,他們也終於長出了一口氣。

然而這個時候,從尚可喜等人入城之後一直靜觀形勢變化,沒說一句話的金玉奎,突然越眾而出,單膝跪在楊振的面前,抱拳說道:“都督,卑職自率部投誠以來,即日夜擔心卑職所部弟兄們留在九連城的家眷,今日都督既然拿了尚可喜,殺他之前,能否先將其交給卑職詢問幾句?”

“當然可以。

包括一會兒將他們斬首示眾,本都督也可以交給你一併執行!”

對於金玉奎的這個請求,楊振當然滿口答應了。

若能借此機會徹底收服金玉奎及其所部的人心,叫他們從今往後死心塌地效忠自己,那也是一件好事。

不過楊振這麼一說了之後,因為咒罵楊振而被李守忠堵了嘴巴的尚可喜,頓時使勁掙扎不停,嘴巴里烏拉烏拉地不知道在嚷嚷什麼。

楊振見狀,遂朝金玉奎一揚下巴。

金玉奎隨即站起來,一轉身上前數步,來到尚可喜跟前,鏘啷一聲抽出腰刀,將刀尖頂在了尚可喜的脖子上,冷冷看著他。

很快,尚可喜安靜了下來,整個城頭之上也只剩下呼呼的風聲吹過。

“尚可喜,我金玉奎跟你效力那麼多年,也算兄弟一場,今日你跟我說句實話,金某在九連城的家眷,還有跟著金某反正的那些弟兄們的家眷,眼下還在不在?”

金玉奎問完了這番話後,一伸手,將尚可喜嘴裡的破布糰子扯了出來,然後目光冷峻臉色陰沉地看著尚可喜,等他回答。

事實上,在之前與班志富的接觸之中,金玉奎已經意識到了他的家人在九連城很可能是凶多吉少了。

可是當時班志富躲躲閃閃並沒有把實情告訴他,所以金玉奎自己的心裡,仍舊抱著最後一絲希望或者幻想。

然而尚可喜的回答,卻令他徹底失望了。

讓金玉奎徹底失望的,並不是尚可喜說出了什麼“壞訊息”,而是尚可喜說出來的“好訊息”,只是這個“好訊息”太好了,好到了讓金玉奎一聽就知道是假的。

“在,在,在,都在,全在,玉奎兄弟,你的妻兒老小,就是我尚可喜的妻兒老小,你放心兄弟,你放心,他們眼下好著呢,好著呢!”

班志富那天夜裡回營以後,當然把上城以後遇見金玉奎的情況,向尚可喜報告了,而且也提到了金玉奎向他打聽妻兒老小下落的事情。

得知金玉奎果然就在城中,而且好像還受到了楊振的重用,尚可喜的心情是很忐忑的。

好在班志富非常明確地告訴尚可喜,自己並沒有洩露九連城那邊的情況,金玉奎及其所領部眾並不知道他們的妻兒老小已經悉數被殺。

但是即便如此,這次尚可喜入城時最不想遇見的人,仍然是金玉奎,因為他確實心裡有鬼,心裡有愧。

因為他們相交多年,彼此十分熟悉,在九連城處死金玉奎的妻兒老小雖然不是他的命令,而是尼堪的命令,可是為了避嫌,當時他也沒有反對,沒有阻攔,沒有出手相救。

如果他願意出手相救的話,保住金玉奎所有妻兒老小有難度,可是救下金玉奎那個即將臨盆的小妾,還是很有可能的。

然而,他不僅沒有出手相救,反而扮演了極不光彩的角色,在奉命抓捕和處決金玉奎及其所部炮手的妻兒老小之時,下手更快更準更狠。

一方面,金玉奎投降楊振後領著金海鎮的船隊攻擊九連城船廠,讓他非常惱火。

另一方面,金玉奎投敵的行為讓濟爾哈朗、尼堪以及率軍駐紮在寬奠一帶的濟爾哈朗弟弟鎮國公費揚武,都對天助兵各部改編的鑲藍旗漢軍各甲喇起了疑心。

尚可喜為了洗刷嫌疑,也為了穩住自己的地位,明知道這麼做會寒了部下人心,可是他還是這麼做了。

當時的他,無論如何也沒有想到,有朝一日他還會跟金玉奎這個昔日的叛將再碰面。

所以當金玉奎把刀頂在他的脖子上時,他無論如何也不敢將實情說出來,慌亂之下看了一眼閉目垂死的班志富,然後就強自鎮定地信口編起了謊言。

然而,金玉奎追隨尚可喜已多年,對他實在是太瞭解了,他一張口,金玉奎就知道那句話是真,那句話是假。

雖然尚可喜此時說出來的那些話,對金玉奎來說,乍聽起來都是再好不過的訊息了,可是落在金玉奎的耳朵裡,他立刻就知道那全都是謊言。

金玉奎好歹也在清虜那邊混了那麼些年,對於清虜是如何對待內部反叛之漢人的,他當然一清二楚。

哪怕尚可喜此時心情沉重地說一句金玉奎的妻兒老小都已經被抓捕下獄了,那也比他說一切都好要可信得多。

如今尚可喜嘴巴上越是把情況往好了說,那就越是說明實情絕非如此,而是恰恰相反。

“尚可喜,俗話說,人之將死,其言也善,如今你死到臨頭,仍不肯說一句實話嗎?”

聽了尚可喜的回答,金玉奎最後的希望破滅,長嘆了一聲,一邊語氣冰冷地說著話,一邊手上用力,刀尖向上劃破了尚可喜的下巴。

尚可喜感受到了刀尖劃破下巴帶來的疼痛,同時也感受到了金玉奎冰冷語氣後面壓抑不住的憤怒。

原本就因為心中有愧自亂了陣腳的尚可喜,此時知道金玉奎已經看穿了他的謊言,一時心中更加慌亂,唯恐金玉奎對他痛下殺手,於是也就不再瞞著了:“玉奎兄弟,手下留情,手下留情!你們都是為兄的部眾,你們的妻兒老小,為兄豈能下得去手?!都是尼堪,都是尼堪下的命令!“尼堪丟了鎮江門,丟了船廠,為了脫罪,也為了殺一儆百守住九連城下的命令——,當日一起被處死的,還有其他上千口。

不是為兄甘心袖手旁觀,實在是為兄苦勸尼堪不住啊!”

半世英雄的尚可喜倒也真的是能屈能伸,此刻一臉悲慼,眼角硬是擠出了幾滴眼淚,如果不是雙手被綁在了身後,如果不是喉嚨上盯著尖刀,恐怕就前撲下去磕頭求饒了。

然而,金玉奎聽了尚可喜這番真話,不僅毫無憐憫,瞪著他的雙眼也是目眥欲裂,哪裡肯對他手下留情。

圍觀的眾人還沒從尚可喜的服軟求饒聲中反應過來,就見金玉奎手中的刀用力往前一遞,直接插進了尚可喜的喉嚨裡面。

包括尚可喜本人,似乎也沒有料到金玉奎竟然就這樣對自己下了殺手,兩眼瞬間瞪圓了,半是驚恐半是不可思議地看著昔日的弟兄金玉奎。

已經被扎斷的喉嚨處,往外汩汩冒著血,嘴巴里嗚啦嗚啦地嘟囔著。

他似乎仍有一肚子話要說,可是卻再也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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