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的這些人中,不管是府尹、牧使這樣的文官,還是別將這種隸屬李朝地方武官序列的九品芝麻官武職,都是這兩年沈器遠刻意籠絡到一起的斥和派、抗虜派同仁。

這一次,平安道兵馬節度使柳林奉命押送李朝徵集的稻米往蟎清那邊去助戰,身為李朝兵曹判書的沈器遠,當然是暗藏了叫柳林配合林慶業行動的打算。

所以,在徵調平安道兵馬押運糧草的時候,沈器遠特意將自己信得過的一些抗虜派文武官員安排了進去。

如果不是因為柳林在平安道位高權重,驟然更換他的話影響太大,會引起清人的猜疑,那麼沈器遠恐怕連他也都已經更換掉了。

平安道的轄地,距離鎮江堡、九連城只有一江之隔,此地原本就是朝漢女真雜處的局面,女真佔領遼東,同時降服李朝之後,這裡投靠蟎清的朝人奸細如過江之鯽,幾乎是無處不在。

因此,那些級別較高一點的文官武將,沈器遠也不敢大舉更換,只敢將一些九品芝麻官一樣的不會引起有心人注意的別將武職,一個個都換成了自己信得過的人選。

沈器遠的目的,就是希望有一天楊振率領金海鎮的大軍北上進攻滿韃子後方腹地的時候,平安道的朝人兵馬能夠起兵反正,或者充任內應。

現如今,這一天果然到來了。

而沈器遠此前所做的安排,也果然開始發揮作用了。

卻說柳林麾下的幾個文官武將,以朝人不打朝人為名,紛紛表態支援柳林起兵反正,願意充當城外林慶業人馬的內應之後,本就有些左右搖擺的平安道兵馬節度使柳林,頓時有些心動了。

然而,柳林宦海浮沉多年,能夠混到今日這樣的高位,自然有他高於在場其他人的地方。

他比在場其他文官武將們更瞭解眼前謀劃的事情一旦失敗,所可能造成的嚴重後果之可怕。

“丁卯胡亂以來,清人欺我李朝君臣甚矣!丙子胡亂,丁丑下城,以及三田渡之辱,你們沒有忘記,我柳某人當然也沒有忘記!“只是,人無遠慮,必有近憂。

諸君切莫忘了,我們在城內舉義旗起義兵,充當林慶業的內應,有了你們的支援,此事自然不難為。

然則,你們想過沒有,事成了又如何,事敗了又如何?”

柳林在燈下徘徊來去,左思右想,說出了這樣一段話來,其中思慮之遠,憂思之深,的確超過了其他人,登時將方才志氣昂揚的眾人問得啞口無言。

但是很快,最先勸說柳林在城中舉兵響應的那個黃府尹,就站出來說道:“我輩讀聖賢書所為何來?正為明事理,辨義利,於兩難之際,知所取捨,知所趨赴也!“昔我宣王遭島夷之亂,失國西遷,大明神宗皇帝勞天下兵救之,我國乃得以再造,此恩百世不可忘也。

“今清人慾再伐金海鎮,而我朝人出兵出糧,又助之以水手戰船,此乃忘恩負義,助紂為虐也,此豈正人君子士大夫所當為哉?“亞聖有言,生亦我所欲也,義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當捨生而取義者也。

眼下大義當前,義不容辭,成敗生死,當居其次!”

這個黃府尹,正是義州府尹黃一皓,此時站出來所說的話,句句義字當先,義正辭嚴,將剛剛消沉下去計程車氣再次振奮了起來。

這時,眾武官之中那個自稱崔孝一的高大粗豪的義州別將,也跟著站了出來,只見他虎目含威,抱拳瞪視著柳林,大聲說道:“大義當前,不容反顧!事成,我等獻上鎮江堡,乘勢歸正天朝,金海鎮近在咫尺,那楊振必不會袖手旁觀!事敗,我等不過一死,十八年後又是一條好漢,何懼之有!”

崔孝一這麼一說,其他幾個武官也一起抱拳叫道:“沒錯,事敗,不過一死,十八年後又是一條好漢,何懼之有!”

“你們——”柳林見眾將如此這般催迫,心中頓時氣不打一處來,抬手指著眾將斥道:“你們個個英雄好漢不惜死,難道我柳某人就惜死不成?!只是我等今日死則死矣,可那清人虎狼之輩,事後又豈會善罷甘休?“今日我等若起兵,事成也好,事敗也罷,無論結果如何,青史之上,都會有我等義舉賢名,然則,你們想過沒有,今日我等若起兵,將置我朝人江山社稷於何地,而我朝人無辜百姓,又將陷入何等悲慘之處境?”

“這——”“唉——”柳林這段話說完,黃一皓也好,其他人也好,一時再次無言以對了。

正如柳林所說的那樣,他們為心中大義,死則死矣,可是不論事成事敗,鴨綠江東的李朝都將遭受清人虎狼之師殘酷的報復。

到那時,真不知道會有多少官民百姓人頭落地死於非命,會有多少更大的屈辱施加到李朝君臣身上。

一想到這個局面,就連請戰最堅決的崔孝一,也嘆了口氣,不知道該怎麼答對好了。

就在這個時候,眾人聚集的小院之外忽然傳來了一陣陣呼喊與呵斥之聲。

“姓柳的,你好大的膽子!我韓潤可是奉了定海大將軍和碩鄭親王的命令來的,你將我拒之門外,可是要陰謀造反嗎?!”

原來韓潤在柳林糧草營外圍等候了一陣,不見柳林的迴音,便帶著從人硬闖了進來。

駐守糧草營外圍的朝人步卒,見了這個剃髮結辮清人裝束的韓潤硬闖,也沒人敢硬加阻攔,結果,就叫他一路闖到了柳林下榻的小院門外。

守院門的兵卒,都是柳林這個平安道兵馬節度使最親信的部下,又知道自家的節度使大人正在裡面與諸將議事,當然不會放韓潤進去。

於是,韓潤就在外面跳腳大罵上了。

“啊呀,原來是韓通事韓大人親自來了,快快請進,快快請進!”

聽見了韓潤的叫罵,柳林迅速結束了議事。

他先叫眾人待在自己的室內不許輕動,隨即提著燈火,邁步來到院中,正看見韓潤在往院裡硬闖。

“哼,姓柳的,你好大的膽子!”

有了柳林發話,守院門的兵卒自然不再奮力阻攔,如此一來,韓潤及其從人立刻進到了院中。

一見到柳林的面兒,韓潤就大聲說道:“定海大將軍和碩鄭親王爺有令,命爾等朝人兵馬立刻出城,迎戰來犯之敵,奪取鎮江門碼頭,奪取沿江停泊之戰船。

爾等朝人兵馬,須速速起行,盡數出戰,不得有片刻遲延,違者,以軍前抗命論處!”

“該死的叛徒,他日必不得好死!”

“什麼人?!誰在說話?!”

韓潤傳達了濟爾哈朗的命令之後,柳林也沒有來得答話,藏於他身後屋內的崔孝一,卻忍不住心中憤慨,脫口而出,罵了韓潤一句。

結果,恰好被已經起了疑心的韓潤聽見。

正在火頭上的韓潤,對這樣的辱罵最是敏感,隨即大聲呵問了起來,並且抬腳就往柳林身後的房門走去。

“老子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崔孝一是也,你待怎地?!”

就在韓潤繞開柳林,三步兩步踏上房前的臺階,將要推門而入的時候,房門突然從門內開啟,一個身材高大、年過五旬的壯漢從門內邁步而出,手按刀柄,對韓潤這麼狠狠說道。

這人正是方才力勸柳林在城內舉兵響應林慶業的崔孝一。

在原本的歷史上,崇禎十三年年底的時候,崔孝一聽說清人要徵調朝人兵馬到遼西助戰的訊息,便寫了密信給林慶業,力勸林慶業趁機舉兵造反。

結果,他行事不密,所託非人,他給林慶業的書信被人揭發,他本人隨即棄官,逃往登萊去了。

但是這一世,因為楊振的江華島之行,沈器遠、林慶業等人有了楊振的支援,也有了足夠的底氣,所以,還沒等行事不密的崔孝一主動聯絡林慶業等人,沈器遠那邊就已先一步聯絡到了一直主張抗清的他。

是以,這一世,崔孝一一直沒有輕舉妄動,也沒有隨便亂寫書信勸人反清,也因此得以加入了押送糧草的隊伍,進到了鎮江堡城中。

只是他脾氣耿直剛烈慣了,到最後仍然沒能隱藏得住自己的態度,聽見朝人出身的韓潤在外面趾高氣揚一句一個“爾等朝人”,實在有點忍無可忍了。

卻說崔孝一盛怒之下推門出來,一下子將之前聚集在柳林室內的其他文官武將們,也暴露在了韓潤的面前。

韓潤一看,這還了得,柳林召集諸將深夜密謀,這不正是要謀逆的前兆嗎?就算不是,自己也能告他們一個謀逆,叫他們吃不了兜著走!一念及此,韓潤立刻大聲叫道:“好啊,好啊,果然是你崔孝一,還有你黃一皓,本官早就認為你們心術不正,對我大清陽奉陰違。

“只是先前我大清正當用人之際,鄭親王爺和敬謹貝勒不欲與爾等大動干戈,卻不料今日你們竟然夤夜聚會圖謀不軌!信不信本官首告你們謀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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