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廷斌果然是做通事的,說起話來口舌甚是便利,三言兩語就解釋了他們獻船來歸瀛洲島的來龍去脈。

只是何廷斌說完了這些話以後,一時間欲言又止、神色猶豫,顯然,“獻船來歸”這個事情,恐怕另有隱情。

不過這個時候,楊振已經猜到其中的大概過程了。

因為楊振很清楚自己麾下這些個將領們的特點,知道以郭小武以及仇廣義不見兔子不撒鷹的脾氣,是絕不可能無償援助外人的。

所謂的“獻船來歸”,一定是隔岸觀火、落井下石,然後獅子大開口坐地起價,趁他病要他命的結果。

果然就在這個時候,郭小武與安益信對視了一眼,隨後郭小武連著“咳”幾聲,躬身對楊振說道:“這個,咱們瀛洲島上,吃的也不寬裕,再說紅毛鬼子餓死渴死跟咱們有什麼相干?若不是看在何通事通情達理心向大明的份兒上,別說是一條船了,就是十條八條,咱們也不給他換。

反正他們都餓死了,這些東西不還是咱們的嘛.”

對郭小武說的這番話,站在一旁的安益信,顯然也是深以為然,看著楊振不住點頭。

但是這些話落在楊振的耳朵了,真是叫他一腦門子黑線。

有些事可以做,但不能明說,你現在就這麼說出來,叫何廷斌聽了,心裡怎麼看老子啊!老子好不容易遇到一個對外面洋夷的事情有所瞭解並且懂得紅毛語懂得倭奴語的人才,正想拉攏過來收為己用呢!但是對郭小武這個福將、愛將,楊振也不想為此當面訓斥他,只是咳了一聲,提醒他及時住口,然後皺眉問道:“一共換了幾條船?”

“長崎紅毛鬼攏共就一條頂氣派的大船,咱們要了。

剩下還有兩條小船,還沒咱們的船大,仇都司的意思是做人留一線,日後好相見,就留給他們了.”

“那他們紅毛鬼還有多少人?現在人在哪裡?”

“正經的白皮紅毛鬼,人倒是不多,一共就十來個。

多的是一些長得跟煤黑子一樣的黑皮烏番奴,據說都是奴工水手,到咱們這邊的時候,大概還有六七十個.”

面對楊振的這些問題,郭小武回答得十分乾脆利落。

“都督是不是擔心他們傳給咱們瘟疫?卑職等人也想到了,所以接納他們投獻的時候,特意給他們安置到了一個荒島上半個多月,要是有病,早死絕了。

“他們的人數,連白皮紅毛鬼,黑皮烏番奴以及其他亂七八糟的什麼大員高山奴,一開始也有百八十號人,之所以越來越少,倒不是因為瘟疫,而是他們——都給殺吃了.”

“啊?!”

郭小武這個話一說出來,不止楊振自己,包括在場的其他人也都大吃一驚,驚歎出聲。

先前他們對於長崎紅毛商館獻船來歸的事情,充滿了疑慮,總覺得這事透著蹊蹺,怎麼看怎麼不可信,唯恐紅毛鬼包藏禍心。

但是聽到郭小武所說的這種人相食的情況,包括楊振在內眾人先前的疑慮,一下子就都煙消雲散了。

如果長崎出島上的荷蘭紅毛鬼以及他們的僕從黑奴,還有來自大員以及爪哇的那些奴工水手們,已經斷糧斷到了人相食的地步,那麼除了答應瀛洲島的條件獻船來歸之外,的確是沒有別的法子了。

“郭小武!”

“卑職在!”

楊振雖然恍然大悟了,但是張得貴仍舊並不放心。

他見楊振問完了話,似乎沒有什麼要說的了,於是接著詢問郭小武:“我可聽說,紅毛鬼十分兇悍,他們既然有大船有人手,到了沒吃沒喝的時候,為何不出去搶劫?而是找你們商議求購,以至於獻船來歸?!”

張得貴的這個話非常不客氣,就差直接說,荷蘭紅毛鬼為什麼不搶瀛洲島了。

“呵呵,張總兵您老有所不知,這個事,咱們還得感謝倭奴國,卑職三言兩語也說不清楚,還是請何先生再說說吧!”

面對張得貴的詢問,以及楊振等人的注視,郭小武當然不敢不馬上回答。

不過,最瞭解其中實情的人物,還是長崎紅毛商館的通事何廷斌,所以郭小武直接將問題交給了何廷斌。

“這個,回稟都督,回稟張總兵,此中緣由,說來話長,但是歸根結底,不是荷蘭紅毛不想搶掠物資,而是留守出島的商船,眼下沒有這樣的能力.”

緊接著,何廷斌便一五一十地將江戶幕府與荷蘭人達成的獨家貿易條款及其背後的情形說了一遍。

原來就在前幾年,長崎所在的九州島上爆發了一場大起義,起義最早是在島原地區爆發的,所以叫作島原之亂,後來擴充套件到了天草半島,所以也叫天草之亂。

這場起義與九州諸藩持續數年的饑荒有關,也跟葡萄牙人在島上到處傳播天主教有關。

但是早就對葡萄牙人到處傳播天主教不滿,並且準備奉行鎖國政策的德川幕府,將主要的原因歸咎到了葡萄牙人的妖言惑眾之上。

因為參與島原、天草之亂的很多人,都是當時的備受欺壓的天主教徒,即倭奴國所謂的切利支丹教徒。

經過幾年的殘酷鎮壓,島原、天草之亂最終平息。

隨後德川幕府調轉矛頭,開始針對島原天草之亂的始作俑者葡萄牙人及其傳教士,最後在荷蘭人的支援下,驅逐了葡萄牙人,處死了所有不肯悔改的切利支丹教徒。

而在這個過程中,因為共同針對葡萄牙人的原因,荷蘭人得到了德川幕府的垂青。

在德川幕府的鎖國令釋出之後,荷蘭人遂壟斷了西夷各國與倭奴國的貿易權力。

荷蘭人之所以得到德川幕府的信任,是因為荷蘭東印度公司與葡萄牙人、西班牙人都一樣,他們主要是唯利是圖的商人,以謀利為主,並不傳教。

而且荷蘭人所信的教,也不是天主教,而是新教裡的一種偏門教派,並不把傳教當成是比做生意賺錢還重要的使命。

但是,自認為吃了葡萄牙人大虧的德川幕府,對所有的洋夷都充滿了警惕,對荷蘭紅毛夷同樣並不放心。

也因此,荷蘭紅毛夷所拿到的洋夷之中唯一的獨家貿易權,其實是用許多條件換取來的。

其中有一個,就是來到倭奴國的荷蘭紅毛商船,入港停靠之前,必須拆卸船上的大炮,集中存放到岸上,等到船隻離港返航的時候才能重新拿回它們。

荷蘭人為了拿下獨家貿易權,一方面支援德川幕府鎖國,不與其他西夷貿易,一邊答應了這個苛刻的條件。

這樣一來,就導致荷蘭東印度公司的武裝商船一進入長崎港停泊,就得炮和船分離。

等到這次長崎港因為鼠疫而徹底陷入混亂,成了一座死城鬼域之後,被隔絕在長崎港前出島上留守的荷蘭紅毛鬼子來不及領回被拆卸的銃炮。

這就意味著,他們雖然有一條巨型的大船,也有一定數量的人手,甚至有一些私藏的火繩槍,但是他們並沒有與瀛洲島或者其他倭國勢力開戰的實力。

而且,缺糧缺水沒吃沒喝的荷蘭紅毛夷留守人員手裡雖然有大船,但是也沒有揚帆遠航到別處停靠求救的魄力。

海上漂泊航行,動輒就是十天半個月,一旦找不到地方停靠,本就已經斷糧斷水的他們,就只剩下死路一條了。

就這樣,種種原因糾結到了一起,在存了別樣心思的通事何廷斌的一再勸說之下,留守荷蘭商館的執事科恩,只得選擇了向瀛洲島明軍就近求救這條路。

至於瀛洲島守軍的各種條件,身處絕境的科恩,在何廷斌的勸說下,最終一一答應。

被郭小武和仇廣義所看上的那條八成新的巨型商船,是留守長崎出島的荷蘭紅毛夷唯一拿得出手的籌碼,自然落入了瀛洲島守軍的手中。

而與此相應的是,郭小武和仇廣義他們不僅答應供給他們食物和淡水,而且答應帶他們中的主事者來旅順口見楊振。

在整個過程之中,這個何廷斌所起的作用,十分關鍵。

如果這個何廷斌包藏禍心,是個一心站在荷蘭紅毛夷那邊的漢奸的話,那麼郭小武他們真就未必能夠拿捏得住荷蘭紅毛夷。

所以楊振在瞭解了幾乎全盤的情況之後,對一直跪在地上答話的唐通事何廷斌很快就刮目相看,另眼看待了。

“何通事,何先生,怎麼還跪著呢?快快請起,快快請起!”

楊振雖然還是沒能在自己的腦海深處搜尋到與眼前這個何廷斌有關的記憶,但是單憑何廷斌在勸說斷糧斷水的長崎荷蘭紅毛夷獻船來歸所起的作用,楊振已經斷定,這個人值得自己拉攏,而且應當收歸己用。

畢竟在這個時代,跟荷蘭紅毛夷打過交道的人可不多,而且通曉荷蘭紅毛語,瞭解荷蘭紅毛夷內情的人更是鳳毛麟角。

楊振身邊根本沒有這樣的人,而要從頭培養起,那就不知道要到哪個猴年馬月去了。

而眼前就有這樣的人物,楊振豈能不倍加珍惜!當下,楊振一邊哈哈笑著,將一直跪在地上答話的何廷斌攙扶起來,一邊十分熱情大度地對他說道:“本都督左右,眼下缺少的就是何先生你這樣奔走番邦、通曉外事的大才,今日既然來了旅順口,那就不要再走了。

“他們荷蘭東印度公司那邊,過去每個月給你支付多少酬勞銀子,本都督這裡,一律加倍給你。

“而且你若想做官,本都督可以向朝廷一力保舉你,如果你想為將,在本都督這裡,也沒有問題。

怎麼樣,何先生,你意下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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