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兩年,大清國的外部形勢雖然沒有太明顯的變化,但是其國內情形卻是眼看著日趨窘迫了。

一來,八旗兵馬已經有很久沒有入寇大明朝的長城以內地區了,他們沒有了透過搶掠得來的大批人口、牲畜、糧食以及金銀物資的補充,八旗中下層的生活已經受到了影響。

二來,宣大沿邊幾個關口的走私貿易團伙,幾乎被楊國柱、楊振叔侄二人連根拔除,以往清虜八旗兵馬依靠宣大奸商走私出邊所得的糧食、布匹、鐵器、硝磺等軍需戰略物資數量銳減。

再一個,以祖家軍將領為首的曾經腳踩兩隻船的遼西各路兵馬,現如今對待清虜的態度也完全不同了。

如果說以往,他們對於來自宣大沿邊各口、塞北蒙古各部與清虜八旗的貿易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甚至親自參與其中,並從中分得一杯羹的話,那麼現在,這種事情已經完全絕跡了。

不管是出於自覺,還是出於被迫,總而言之,自從去年張存仁、祖澤潤等人在廣寧反正之後,現如今包括祖大壽本人在內的遼西諸將,已經不可能再腳踏兩隻船了。

雖然清虜偽帝黃臺吉為了策反祖大壽,表現得一貫胸懷大度,可是發生了廣寧反正那樣的事情,黃臺吉就是再大度也不可能再信任遼西諸將。

而且就算黃臺吉依然對遼西諸將寬容有加,清虜八旗上層其他權貴人物也不可能再接受黃臺吉繼續對遼西諸將寬容下去。

當然最主要的是,就算黃臺吉依然能夠掌控現如今的清虜國內大局,依然能夠力壓八旗其他權貴的反對聲音,繼續以往對待祖大壽以及遼西其他將領的策反與招撫方針,恐怕也不會起作用了。

因為,發生了張存仁、祖澤潤等人在廣寧反正的事情之後,包括祖大壽在內的遼西諸將,尤其是殺了杜度、獻出廣寧的張存仁等將領,是無論如何也不可能再回到清虜一方了。

也正因為這一點,現如今的遼西諸將在對待對虜邊貿和走私的問題上,他們的表現只會更加嚴格,他們的手段也只會更加嚴酷。

別說遼西兵馬自己不可能再將糧食、鐵器等軍需物資,售賣給清虜或者邊外蒙古部落了,就連所有行經遼西邊外、通往清虜境內的商隊,也不可能再平安無事的透過。

當然了,來自宣大各口、行經遼西邊外、最後通往清虜境內的商隊,早已經絕跡兩三年了。

如今只剩下零星的來自漠南蒙古各部、行經喀喇沁部,最後通往清虜境內的部落商隊了。

而這些來自漠南部落的商隊,能夠給清虜國內帶來的貨物,也只是一些牲口、皮張和毛氈而已。

因此,現如今不僅清虜旗下烏真超哈營,即八旗漢軍重炮隊伍的槍、炮、彈、藥,已經開始捉襟見肘,甚至連八旗子弟已經習慣了的精米白麵錦衣玉食的生活,都開始大不如前了。

至於八旗上下日益仰賴的天佑助威大將軍重炮,雖然深得黃臺吉以及八旗權貴之心,仍被視為軍國重器,始終被當作頭等大事經營。

可是在缺少充足鐵料和銅料的局面之下,即使孔有德及其麾下的鑄炮牛錄仍然被委以重任,他們也是巧婦難為無米之炊。

在一年多的時間裡,恭順王孔有德統領的盛京鑄炮廠新造出來的天佑助威大將軍重炮數量十分有限,根本不夠分的。

“從去年春上到如今,孔有德那個盛京炮廠耗費了數不清的人力物力和財力,毀了多少門小炮,化了多少尊銅佛,搞得旗下怨聲載道雞犬不寧,可是才一共鑄成了幾門重炮?!”

面對宗室出身的鎮國公費揚武的當面訓斥,佟壽年非常知趣的閉了嘴,一聲不吭,可是費揚武本人卻並沒有因此消氣,反倒是越想越氣。

“實話跟你們說了吧,從去年春上到如今,盛京炮廠新鑄天佑助威大將軍重炮,滿打滿算,一共就三十一門!“要說新鑄成三十一門重炮,其實也不算少了。

擱在往年,也就是這個數了,左右也差不了幾門。

可問題是,如今我八旗上下需要重炮的地方太多了!“盛京城就不用說了,那是我大清國一等一重要的地方,盛京炮廠新鑄的重炮,有一半要佈防在盛京城頭。

“至於盛京城以外,地位最重之處,有人說是蓋州城,有人說是遼陽城,鄭王爺說是鳳凰城,當然也有人說是咱們九連城。

“但是,咱們大清國的皇上認為是廣寧城。

因此,去年不僅花費大量的人力物力重修了廣寧城,而且調撥了大批火炮部署在廣寧城,其中就有十門新鑄的天佑助威大將軍重炮。

“你們自己算算,這還剩下幾門了?六門!但就是這麼六門,也被一分為二了,睿王爺蓋州城那裡分得了三門,鄭王爺鳳凰城分得了三門。

“也就是說,眼下鄭王爺的鳳凰城那裡,加上原來蒐羅的,滿打滿算一共才五門重炮而已。

你們想讓我從王爺那裡請領幾門重炮,我張不開那嘴。

“而且,就是我張了嘴,也要不來。

就是要來了,也未必是好事。

鳳凰城是盛京東邊門戶,其東其南,皆有金海鎮兵馬伺機而動,一旦失守,盛京以東門戶大開,後果不堪設想!”

費揚武一邊說著說,一遍忍不住就想嘆氣。

不過他看了看屋內地上跪著的那些人,終究沒有發出長嘆。

他也不知道究竟是怎麼了,原本蒸蒸日上如日中天的大清國國勢,怎麼就莫名其妙地變成了如今這個三面臨敵的局面。

這個局面,若說是危機四伏,彷彿有點過了,可若說只是捉襟見肘,彷彿又避重就輕了。

其實在費揚武的心裡,他對這個局面也有一個覺得更準的判斷,那就是內外交困。

可是這個話,他又不敢輕易在眾人的面前說出口。

畢竟他是宗室出身,而在場其他人說白了都是家奴,都是奴才。

他很敏銳地認識到,自己不能再漲敵人的威風,滅自己人的志氣了,所以果斷閉了嘴。

“可是,主子爺,咱們兵馬並不少,總不能一直守在城裡,按咱蟎洲的規矩,也沒有一直守著不出的道理.”

眼見費揚武終於停止了“抱怨”,一直跪在一邊沒說過話的梅勒章京額羅賽臣突然說了話。

“而且,奴才聽旗下漢人包衣報告,說鴨江每月初一十五有大潮,江口出水不暢,江面將會上漲,屆時南蠻水師大船即可從江口直抵此處江面。

“咱們的城防,照比從前,雖然加高加固了不少,可是南蠻水師大船,若是載了重炮從江上來,發炮攻城,我們就是守在城裡,恐怕也只有捱打的份兒!”

梅勒章京額羅賽臣身材粗壯,滿臉的絡腮鬍子也蓋不住他滿臉的橫肉,雖然才年不到五十,但卻是眼下正藍旗裡已經為數不多的、在老奴奴兒哈赤時期就立過不少功勞的老將了。

對於別人的建言,費揚武可以不聽,甚至可以當面呵斥。

可是對於這個輔佐自己好幾年的父輩老將,年輕許多的費揚武卻是一向以禮相待。

此時他聽額羅賽臣這麼一說,滿臉憂慮地點了點頭,難得地表示了認可。

而額羅賽臣的話,顯然也再次鼓勵了之前力主過江夜襲的那個蒙古甲喇章京恩格圖,只見他小眼一瞪,再次對費揚武說道:“主子爺,算日子,今天可就是四月十三了,若是十五真有大潮,南蠻子水師大船像去年那樣直抵城外江面,咱這裡可就危險了!“莫不如就叫奴才率軍繞道上游水淺處,連夜過江,然後從鴨江東岸南下,天亮前攻打南蠻子在江東新建的大營。

“南蠻子兵馬素來膽小,以往只敢據城固守,從來不敢野戰,主子爺只需給奴才兩千馬甲兵,必能將南蠻子江東大營一戰擊潰。

“到那時,沒了南蠻子馬市島江對面的大營,南蠻子水師很可能將聞風而逃。

就算到時候鎮江堡以南的南蠻子水師不明就裡,還敢沿江北來,咱們也不必擔心他們登陸上岸了!“而且,那時主子爺率軍守在城內,奴才率兩千馬甲兵駐軍在外,就是借給南蠻子水師幾個膽子,他們也絕不敢上岸!”

恩格圖出身於草原部落,善用騎兵,也喜用騎兵。

他和他的蒙古甲喇,多是沒有重甲的輕騎,來如如風,行動快捷,最擅長的戰法就是偷襲和追擊,而最不喜歡的,就是守在城裡。

一方面,城內地形狹小,他們的馬甲兵發揮不了自己的作用。

另一方面,在外面天大地大,隨時可以策馬奔騰,他們反而才有安全感。

當然了,也是以往面對明軍野戰的勝利經驗,給了他巨大的信心和勇氣。

“額羅賽臣,你的看法呢?”

面對恩格圖的堅持,本來反對夜襲明軍營地的費揚武,有一點動搖了。

畢竟額羅賽臣方才說的,他也意識到了,他也擔心明軍水師大船載著重炮抵達九連城附近江面以後自己面對的局面將更加複雜更加危險。

但是恩格圖麾下的五個牛錄馬甲兵,是他手裡的主力人馬之一,一旦撒出去了,他的兵力就少了三分之一,這讓他心裡沒有底,不得不詢問老將額羅賽臣的意見。

好在額羅賽臣已經有了定見,他見費揚武問他,立刻答道:“主子爺,十五日江上是否有大潮,雖然奴才以往沒留意,並不確定,但是這一點事關重大,所以奴才建議主子爺寧可信其有,不能信其無。

“至於恩格圖的主張,想法是對的,奴才是贊成的,不過今夜已經過半,且南蠻子今日剛到對岸立營,夜裡不可能沒有防備,所以今夜不能去!”

“那你的意思是?”

“奴才的意思是,今日後半夜可令恩格圖帶其麾下五牛錄馬甲到靉哈河上游,找水淺處渡河,天亮前繞道鴨江上游擇機過江,明日上午趁南蠻子在江東築城之際,突襲其沿江營地!”

額羅賽臣這麼一說,其想法就很清楚了,顯然是支援派兵過江,襲擊明軍營地的。

只不過他的說法,顯然跟恩格圖的打算並不完全一致。

因此額羅賽臣話音一落,他立刻瞪大了眼睛,十分不解地反問了一句。

“額梅勒章京的意思是,叫咱們夜裡過江,大白天去突襲?!”

“怎麼,不敢去了?難道你和你的蒙古甲喇只敢在夜裡偷襲南蠻?!”

面對恩格圖的不解和反問,額羅賽臣當即反唇相譏。

作為老女真出身的八旗宿將,他對東蒙部落出身的恩格圖及其蒙古甲喇是有點看不起的。

不過,他更加看不起明軍。

因此,他的言語中既充滿了對恩格圖及其蒙古甲喇的挑釁,更充滿了對初來乍到就在江對岸築城立足的明軍戰力的輕視。

這倒不是他一味輕敵,如果真是一味輕敵,他也就不擔心九連城會被打破了。

他之所以這樣說,主要是他認為明軍人雖然不行,可槍炮火器犀利,戰船炮船更是九連城裡的守軍所不能比的。

一旦明軍在江東岸把城修築起來,特別是一旦明軍水師戰船炮船抵達九連城下,那他們的麻煩就大了。

“不是我恩格圖不敢去,只是,如果白天突襲南蠻營地的話,還請額梅勒章京給下官五百蟎洲馬甲兵!”

恩格圖的蒙古甲喇,雖然也是馬甲兵,可卻沒有多少可以用來衝陣和攻堅的重甲。

他雖然看不上明軍,可是對自己麾下的蒙古甲喇也並沒有自信到目空一切。

對他來說,大白天去突襲明軍營地,就是發起得再突然,明軍看他人馬不多,也肯定會奮起反抗一波,恐怕不會立刻崩潰。

這個時候,就需要披掛有重甲作戰更猛的蟎洲馬甲兵衝一衝了。

“主子爺?”

額羅賽臣聽了恩格圖的話,沒有直接回答他,而是轉臉看向了燈火下神色複雜的費揚武。

費揚武手底下的守城兵力,共有蟎、蒙、漢三個甲喇十五個牛錄,分別由額羅賽臣、恩格圖和佟壽年指揮。

難得的是,這一次為了備戰,三個甲喇都是滿編的,尤其蒙古甲喇和漢軍甲喇各有五個牛錄,加在一起就有三千人。

但是,作為守城主心骨的那個所謂蟎洲甲喇,實際上卻只有三個滿編的老蟎洲牛錄九百人罷了。

另外兩個所謂的蟎洲牛錄,都是新補充的伊徹蟎洲壯丁和馴服已久的朝人壯丁混編在一起的新蟎洲牛錄。

也就是說,九連城內的作戰兵力雖然並不少,多達四千五百人,但是真正的老蟎洲牛錄只有三個而已。

當然了,除了這些被編入正藍旗蟎蒙漢旗籍的兵力之外,其他人也有一些,但主要是充當隨軍雜役阿哈的朝人。

說起來,這些人也有多達小兩千口了,但是這些人並沒有什麼戰力,也無法作為可靠的兵員使用。

因為他們多是一些新被捕獲而來的、不肯剃髮的幹苦力的朝人,真到了戰時,還不一定站在哪一方呢!而這,也正是費揚武一開始就主張固守城池的原因之一。

但是此時此刻,費揚武手底下兩個可以依靠的人物都表明了態度,希望在明軍水師抵達前抓住機會出戰一次,他也不好再固執己見了。

最終,他想了又想,終於鬆了口。

“這樣吧,既然你們都希望在明軍立足未穩之際出擊野戰,那就出擊一次。

若能得手,自是最好不過。

若不能得手,務必全身而退,今後也好安心守城.”

“主子爺,那出兵的事——”“恩格圖!”

“奴才在!”

“就按額羅賽臣說的,你立刻召集你麾下五個牛錄,人人騎馬披甲,下半夜過靉哈河繞道鴨江上游渡江,明日上午南下突襲對岸明軍營地!”

“嗻!”

“額羅賽臣!”

“奴才在!”

“你親自統帶兩個蟎洲牛錄馬甲兵,披重甲,與恩格圖同去!”

“佟六十!”

“奴才在!”

“虎山炮臺的銃炮,既然打不到江對岸去,那就乾脆把你的漢軍諸牛錄,悉數調入九連城裡協防吧!虎山炮臺上的銃炮能用的都帶走,不能帶走的都毀掉!一會你就回去,馬上辦理!”

“這——,主子爺!”

對於費揚武下達的棄守甚至是譭棄虎山炮臺的命令,佟壽年本能的就要反對。

在他看來,雖然虎山炮臺的銃炮威力和射程一般,都夠不到江對岸的明軍營地,可是他們經營虎山炮臺已久,怎麼也不能說不要就不要了啊。

虎山炮臺沒有重炮,雖然對於扼守鴨江主航道作用不大,可是對於控制靉哈河的航道還是有用的啊。

然而佟六十剛喊出口,就看見額羅賽臣和恩格圖不滿的看著他。

包括他的主子爺費揚武,也是一臉的陰沉不樂。

顯然對於佟六十的反應,費揚武也很不快。

“不用多說了!你那些人馬留在虎山炮臺,也發揮不了什麼作用,反而容易被人分割包圍,不如全部調入城內駐守城頭。

還有虎山炮臺那些銃炮彈藥,悉數調入城內,也方便集中使用!”

“奴才遵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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