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然了,祖大壽對楊振所說的這些玄玄乎乎的東西,是完全嗤之以鼻的,但是楊振所說的這些話,卻又成功地引發了他對這個問題的思考。

儘管他對滿清宗室的內情並不是十分了解,比如說對黃臺吉本人的身體狀況,或者黃臺吉有什麼隱疾,他就不可能瞭解太多。

但是,作為統率數萬大軍坐鎮錦州,與滿清軍隊對峙作戰,打生打死了那麼多年,他這個遼東鎮的總兵大帥,無論如何也比楊振之外的其他人,或者更準確地說,比大明朝這邊的許多文官武將,都要更瞭解滿清的內情。

這些年來,黃臺吉採取了很多手段,弄死了當年大名鼎鼎的二貝勒阿敏,弄死了三貝勒莽古爾泰,同時與阿濟格、多爾袞、多鐸三兄弟三個旗主又有著殺母之仇、奪位之恨。

還有滿清之主黃臺吉的大妃,也就是黃臺吉這個東虜之主現在的皇后,沒有嫡出的兒子,豪格雖然已經年長,但卻不是嫡子,也並沒有被立為儲君。

而且豪格為人粗鄙莽撞,不似人君明主,同時又與幾個叔王嫌隙重重,久而久之,一旦沒了黃臺吉,滿清宗室必生變亂。

黃臺吉的一個寵妃雖然有了兒子,但是年紀卻太過幼小,可能只有數歲而已,一旦幾年之後黃臺吉真的暴斃而亡,那麼,滿清的情況可能真的會像楊振所說的那樣由盛而衰。

可是所有的問題歸根結底,卻又歸結到了這一點上,即滿清之主黃臺吉真的會在數年之後暴斃而亡嗎?一旦真的如此,那麼自己舉族投降滿清的事情,自然就不用再提了。

對於楊振所說的有關滿清的許多話,祖大壽自恃他自己對滿清有所瞭解,所以只是當成笑話聽,根本不可能認真對待。

但是楊振提到的有關黃臺吉過於肥胖,身患隱疾的問題,卻由不得他不去認真對待了。

祖大壽可是親眼見過黃臺吉本人的,而且當時在黃臺吉的大營裡,他還接連幾天近距離地陪著黃臺吉一起用過酒飯。

當時才四十出頭的黃臺吉就已經身體痴肥,以至於不良於行了,但是仍舊大碗飲酒、大塊吃肉,而且有點無肉不歡、豪飲無度的情形。

從那時,到現在,已經八年過去了,祖大壽並不清楚曾經那個痴肥已甚的滿清之主,現在是一個什麼樣子了。

但是,年過六十並且十分注意飲食起居的祖大壽卻十分篤定,如果黃臺吉不能很好地節制飲食,如果黃臺吉仍然嗜酒嗜肉,並把這一點當做可以向臣下炫耀的能力,那麼他傳說中的眩暈之症,一定會變得更加嚴重,而不是減輕。

祖大壽本來對楊振所說的什麼運勢變化嗤之以鼻,但是當他的腦海裡浮現出當年黃臺吉接見他時那個高大肥胖不良於行的樣子,他卻沒來由地信了幾分。

不如就像這個楊振所說的那樣做吧,等幾年再看看,反正不過幾年的光景而已。

想到這裡,祖大壽深吸了一口氣,然後長長地吐了出來,望著已然開始西下的日頭,又想楊振人過五十日過午的話,遂又問道:“固山貝子博洛,本鎮倒是聽說這個人,據說是東虜饒餘貝勒阿巴泰的兒子,也是東虜之主黃臺吉,這兩年刻意栽培拔擢的東虜後起之秀。

“怎麼,你從他那裡,刑訊到了有關東虜之主的什麼秘辛?那麼,你覺得你還需要觀望幾年,才能做出最後的決定?”

楊振見祖大壽似乎被自己所說的那些話觸動到了,又聽見他十分難得地以這樣的語氣詢問自己,於是十分篤定地說道:“陽亢!小侄從博洛那裡得知,黃臺吉患有陽亢之症!東虜之主有頭風頭痛之實情,有眩暈鼻衄之症狀,而且他肝火過旺,面色黑紅,卻又嗜酒嗜肉,這些都是實實在在的陽亢之症!“依據博洛所言,小侄可以斷定,三年半,最多四年,到了崇禎十六年的時候,此事必見分曉!”

楊振所謂的陽亢,就是高血壓,鼻衄就是鼻竄血,包括他提到的頭風頭疼,頭重腳輕、眩暈眼花等等,都是黃臺吉死前確實一一出現過的徵兆。

而且,黃臺吉本人也的的確確就是在崇禎十六年的夏天,因為突發腦卒中而暴斃猝死的。

所以,楊振此時所說的東西,其實完全是歷史實情,也因此,他說話的時候神態自若,語氣堅定,完全是一副不容置疑的樣子。

祖大壽今年已經年過六旬了,而且久居高位,可以說是閱人無數,什麼人都見過了,但對楊振這個人,他卻一時有點看不透了。

尤其楊振所說的這個話,還有說出這個話時的樣子,既不像是信口編造的謊言,也不像是無憑無據的猜測,倒像是真的知道了什麼實情一樣。

聽了楊振這些話,祖大壽又是沉默了一會兒,最後對黃臺吉不是有什麼不治之症的問題不置可否,轉而直接問道:“那麼,對於石廷柱的來信,尤其是東虜之主的御筆附片,你又準備如何答覆?或者教本帥如何回覆故人?”

“這個,還真是得有勞大帥了,請大帥回話故人,此事體大,僅憑一張夾帶的附片,小侄猶豫不能決,若東虜真有誠意,可另派東虜那邊的妥當人前來詳談!”

“另派東虜那邊的妥當人?什麼人,才算是妥當人?呵呵,你小子打的是什麼主意?”

對於祖大壽的最後一句問話,楊振笑而不語。

對他來說,如果黃臺吉真從滿清那邊派人過來接洽詳談,那麼派來的大機率會是漢奸裡面的佼佼者。

那麼到時候不管是誰,誰來誰死,楊振所打的主意,就是能騙來一個就騙來一個,能他殺一個就殺他一個,也不在乎對方到底派誰來。

若是石廷柱這個王八蛋親自來,那就最好了,可以趁機幹掉這個為了滿清入關立下汗馬功勞的前廣寧守備。

當然了,要不是孫得功死的早了點,楊振最希望的,倒是把孫得功這個王八蛋騙過來殺掉,以祭奠當年廣寧城失陷時那個懸樑自盡的楊振之母。

祖大壽盯著楊振看了一會兒,似乎也意識到了什麼,最後搖頭苦笑著,對楊振說道:“你道石廷柱以及那個東虜之主黃臺吉是吃素的麼?可不要自作聰明,小心聰明反被聰明誤!”

說完了這番話,祖大壽扭頭看了看西落的夕陽,然後回過頭來,一臉肅容地,對楊振再次說道:“另外,今天的這個事情,以及今天本鎮與你見面說的這些話,不可傳六耳,只能是你知我知天知地知,切記,切記!”

祖大壽與楊振在小紅螺山一個不知名山頭上的談話,早超過了半個時辰,等到祖大壽匆匆離開的時候,時間已經到了酉時。

酉時,就是傍晚五點到七點之間,若是冬季的關外,這個時辰天已經黑了。

好在現在是夏季,六月中旬的遼西,酉時天仍亮著,此時太陽也才剛剛開始沒入遠方的群山,夕陽的餘暉仍然照射著大地。

祖大壽匆匆趕來,又匆匆離去,跟他一起離開的,還有駐紮在小紅螺山上監視松山官軍行動的祖大名所部人馬。

錦州軍的人馬撤走了,但是他們搭建的營盤帳篷以及可以長久使用的棚屋,卻完好無損地留下了。

這是祖大壽特意交代的事情。

經過這次長談,祖大壽似乎已經認定,楊振並不是完全異己的力量,他對於大明朝的忠心耿耿,跟自己一樣,同樣是一種假象。

他既不會輕易地投降滿清,也不會死心塌地地為大明京師紫禁城裡的那位皇帝陛下甘效愚忠。

說白了,這個人倒是有點像自己,努力經營,自成一體,牢牢把自己的命運掌握在自己的手中。

但是讓祖大壽百思不得其解的是,他自己是到了知天命的年齡才參破了這一點的,從此之後小心經營,一步步有了今天,可是楊振這個年僅三十的“年輕人”,又是如何在小小的年紀就參破了這一點的呢?然而,不管如何百思不得其解,祖大壽總算是從內心深處暫時打消了對楊振的敵意,知道利害所在的人,並且擅於權衡得失利弊的人,才是可以好好打交道的人。

因為這樣的人,他的所作所為是可以預測的,也是可以商量的,同樣也是可以拿利益來交換的。

紅螺山也好,烏欣河也罷,甚至包括呂洪山的乳峰崗,小淩河口的水手營,等等,反正對自己也沒有太大的意義,既然如此,何不做個順水人情,就交給楊振的人馬去經營呢。

到時候,滿清的大軍再來進攻松錦,這些地方倒是可以為自己消耗掉一些滿清的力量。

即便消耗不了多少滿清的力量,總歸可以幫著錦州城拖延一下滿清軍隊進攻的時間,這樣“互利互惠”的事情,又何樂而不為呢?至於楊振面對滿清招降的態度,在祖大壽看來,楊振表現得倒是十分老道,基本上也符合他的預期。

這種既不拒絕也不接受的做法,相當於已閱不回不表態的做法,也是祖大壽一貫堅持的不見兔子不撒鷹的做法。

當然,如果說得難聽一點,這種做法其實就是不見親棺不掉淚的做法。

若是說的好聽一點,那就是不到山窮水盡的時候,決不輕言投降兩個字。

別人一招降,你就歸附,反倒叫人瞧不起。

楊振如果是這樣一個人,那也不值當他祖大壽親自來一趟。

祖大壽就是帶著這樣的想法,匆匆忙忙返回錦州城去了,留下楊振在紅螺山獨自消化這整件突如其來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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