嶽仲堯嘆了一口氣,看向柳媚娘說道:“你娘……”他還記得柳母很中意他,提議讓他娶了柳媚孃的時候,就說過她女兒不當妾室的。
最後才協定的平妻。
如今怎麼又同意柳媚娘給人當外室了?這比妾還不如……柳媚娘轉著手中晶瑩剔透的琉璃杯子,目光盯著上頭的紋樣,道:“我娘初時並不同意。
也鬧過一段時間……但我總歸要嫁出門的,我們柳家將來還是要靠我弟弟執掌門戶,將來我娘也要靠我弟弟供養。
他如今每月吃的補藥就要好大一筆錢。
讀書求上進,處處都要銀子。
我弟弟……他是我爹孃的命根子。
是他們的希望。
這也是我為他,為我爹孃僅能做的……”嶽仲堯聽完不知說些什麼好。
他下意識地覺得這個決定不好,這條路將來千難萬難。
可是直覺地又覺得這樣的選擇,對她,對柳家,甚至對他,都是各得其所的?他覺得自己有這樣的想法不好。
恨不得狠狠揪一把自己的頭髮。
柳大哥救了他一條命,若不是他拉了他一把,前方射來的箭刺穿的就是他的喉嚨。
在戰場上能遇上個真正的老鄉,他是極歡喜的。
兩人從雜役開始就一直分在一處。
一起運過糧、一起守過倉庫,一起餵過馬,一起劈過柴、煮過飯,殺過馬取過肉,也一起上的前線……他們約定不管誰活著走回故鄉,都要照顧對方的家人。
若是他死了,柳大哥也會把瑾娘當成另一個女兒……最後,他活了下來……嶽仲堯看著眼前這個脫胎換骨明媚照人的女人,問道:“你不後悔?”
柳媚娘搖頭:“我不後悔.”
嶽仲堯又道:“我知道我給不了你要的。
但是即便不是嫁給我,我幫你找一戶殷實人家,當個正頭娘子,也一樣能照顧到你娘和你弟弟。
沒必要……”柳媚娘打斷了他。
“殷實人家又如何?有食吃有衣穿?但能讓我把我寡婦娘和弱弟接到身邊養活嗎?殷實人家就沒有遭心事了?也許公婆刻薄,小叔小姑刁難,丈夫沾花惹草……誰都看不到將來如何.”
柳媚娘目視前方,眼裡沒有焦距:“如今我這樣挺好。
主母只要我不進府,是萬事不管的。
公子每幾天來一次,軟意溫存,院裡只有我一人服伺,沒人跟我爭跟我搶。
首飾衣裳送來無數,銀子只要我開口,也是不缺的。
錦衣玉食、使奴喚婢,又無公婆壓著,也沒宅門裡那些煩心事,比之大戶人家主母,只好不差。
孃親和弟弟也能日日上門,我也能近便照料,竟是樣樣都好。
我還奢求什麼呢?”
回過神又道:“將來若有一子半女傍身,自然更是千好萬好。
若沒有,也無妨。
待存上一些錢財,抱養個一兒半女的,將來也會有人拾骸骨,不至於讓我暴屍荒野。
這便夠了。
若弟弟有出息,人丁興旺,自然也少不了我的一個去處。
這,不是很好?”
柳媚娘說完略偏著頭看向嶽仲堯。
嶽仲堯被噎了個無語。
聽她如此道來,似乎真的很好,樣樣都好。
嶽仲堯覺得自己是不是在衙門裡窩得久了,竟是不知時下人的想法了。
他的心境是不是老了?“你真的覺得這樣好?”
嶽仲堯不死心又問道。
柳媚娘很堅定地點頭。
嶽仲堯聽了嘆了一口氣。
也許他真的是封閉太久了。
他覺得已是沒什麼好說的了。
她覺得好便好。
如此,他也覺得正正好。
兩人又說了一番話,嶽仲堯便告辭了出來。
待院門關上後,嶽仲堯站在院門口愣愣地看著眼前這青磚黛瓦,這高牆大院,耳聽著裡面奴僕腳步聲來來回回……他要攢多久的俸祿才買得起這麼一間三進的院子?而柳家又要攢多久?如此,也好,也罷。
誓言他尤記得,以後便多關照著些吧。
當然,他也不知道,他是不是有那個能耐,能關照得了知縣父母家的女眷。
嶽仲堯出去後,柳媚娘愣愣地坐在花廳的官帽椅上不動。
那人來了又走,以前時常能見到的人,以後再不能見了吧?她是什麼時候有了那個想法的?是今年的元宵吧。
元宵夜,遊人如織,潮水湧動。
花市燈如晝,亮光麗影,迷了旁人,也迷了她。
那一群富貴人家老爺夫人、公子小姐,衣裳華貴,奴僕簇擁開道,嘻笑怒罵。
她被人推著閃避在旁,擠不進去,也融入不進去。
她看到了他,也中意了他。
她日日到衙門送飯,見過他數次,那人的眼光也投向她數次,還會朝她淡淡微笑。
只是她一直嬌羞裝做看不見。
周家的六爺也很好,她在下河村也見過數次。
他儀表堂堂,言語風趣,只是他們周家畢竟只是個商戶。
而且周家兄弟太多,女人太多。
她即便能進到周府,也見不上那人幾次面。
也出不來,見不到孃家親人。
她便看中了他,鎖住了他。
鄭知縣家最小的兒子,鄭遠。
她之前就見過他。
女人的直覺告訴她,他對她有興趣。
她還是拎著食盒等著衙門口,只是慢慢地食盒裡的東西再不是送到嶽仲堯手裡。
食盒裡的食物她越做越精細,越做越用心。
而裡面回的禮物也越來越精貴。
她知道她成功了。
於是,她被帶到了現在這處宅子。
那人蜜語又溫言,酥了她的身,化了她的心。
過後那人讓人帶來了好幾個箱子,綾羅綢緞,釵環首飾,各式成衣鞋襪,看得她眼花繚亂。
院裡又陸續來了二三十個婆子丫頭,連貼身服伺的大丫頭都派了四個。
她們叫她“太太”。
她歡喜又惶恐不安。
然後,她慢慢地生受了下來。
她覺得她就是個太太。
她原本就該過這樣的生活。
只是娘來鬧過一回。
拍著她,打著她,在她面前哭得昏天黑地。
她任她哭任她罵任她打。
哭過罵過,她便拉著她娘到院裡院外,屋前屋後看了又看,耳聽著那些人對她娘卑躬屈膝,喊她娘“老太太”……再聽著她動之以情曉之以理。
她拿她弟弟翻來覆去地講,她娘臉上慢慢凝重,再慢慢平靜,再慢慢也有了笑意。
娘走時,她給娘塞了幾個大元寶並一套名貴的筆墨紙硯,還讓她弟弟用完再來取。
她娘只愣了愣,就把它們緊緊揣進了懷裡。
過幾日娘再來,說弟弟臉上也有紅光了,帶給他的筆墨紙硯,愛不釋手。
她嘴角揚著,笑了起來。
至此她安心地呆在這裡,呆在那個男人安置的私宅裡。
日裡夜裡盼著他來……“太太,方才老爺的小廝來,說爺晚上要過來。
讓太太準備著呢.”
柳媚娘回過神來,在臉上胡亂抹了一把,臉上又恢復了往日溫婉的模樣。
“好,你讓人到廚房吩咐一聲,叫他們多做幾個爺愛吃的菜。
看爺素日愛喝的酒還有沒有,若沒有,快些打發人去買。
吩咐廚房燒些熱水來,我要先泡一泡,用前幾日曬好的茉莉花瓣細細地撒上一層,爺喜歡.”
“是,太太,奴婢這就讓人去準備.”
柳媚娘腰肢款款地朝後進她居住的房間走去,走動間又往回看了看,方才快速地回過頭去。
不一會,就閃進了房內。
彷彿方才愣愣坐在官帽椅上默默淌著淚的人只是別人的錯覺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