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了許多話之後,景宏圖也有些精神萎靡了。

他好像老的很快一樣,精力大不如前了。

他一本本的將書碼在向山手上,好像恨不得把整個書房都給他一樣。

他忽然嘆了口氣:“我好像給了你太大的壓力。

對我來說,讓你接任那個研究部門負責人的位置,可能就是我一生最大的成就,一點也不誇張的說,就是這樣。

作為開發技術的人,你做得比我以前做的白日夢還要漂亮。

你彌和了戰爭、帶去了發展,而且即將消滅饑荒。

或許貧窮也會成為過去式……世界最糜爛的時候,我做夢都夢不到還能有這種好事.”

“在我剩下的生命裡,可能做不出比這更大的成就了吧。

我真的期盼你可以取得勝利,小向。

在不斷的戰鬥中,得到最終的勝利.”

向山感受到手中的重量。

紙的密度比磚頭更重,甚至比一些石頭還要大。

向山將放下來,低頭道:“雖然沒有正式授課過,但我從您這學了不少東西。

您是我的老師.”

景宏圖搖了搖頭:“我只是一個外因。

你覺醒成為自為者的要素,在我們去羅摩專案之前就已經備齊了.”

向山笑了:“您也別說什麼不可能做出更大的成就啊……我看您還有在寫東西?說不定有什麼驚世駭俗的學術成就呢?”

“啊?那個?科幻小說.”

景宏圖笑了:“畢竟沒趕上這一班車。

這幾年我還是想撿起年輕時候的夢想啊。

要看看嗎?”

向山拿起了未完成的文稿。

向山墜入了白色的紙張之中。

——這是我倒數第幾次拜訪……——我為什麼……會想要去那個時候拜訪……紙張的白色,化作了另一種白。

空氣中充斥著消毒液的味道,還有淡淡的薰香味。

向山渾身一顫。

2043年的夏末。

窗外的景觀樹樹葉已經開始泛黃。

向山坐在一張椅子上,握著一隻蒼老的手。

那是一個老態的女人。

她絮絮叨叨的說著:“山啊,如今你是大科學家、是大老闆啦。

你好好忙你的,不用老來看我.”

“那哪能啊.”

向山緊緊握住女人的手:“我這輩子就您這一個親媽.”

他的鼻子有點酸。

“這孩子……”母親將手抽了回來,笑著拍了拍他,“前兩天你大表哥來看我了。

他兒子今年高考,作文題目都是你在北大的演講啊.”

向山靦腆的笑了:“那是小事……”“這還小啊,咱家祖上八輩子都沒做過這麼大的事。

全家都沾你的光。

這幾天什麼遠房親戚都大老遠跑來看我了.”

母親笑道:“山啊,你是個做大事的人,按說輪不到我這個老太太來操心。

但媽啊,就是還有幾件事放不下.”

“媽……”向山再次握住母親的手:“您兒子現在有本事啊,什麼做不到。

有什麼您說吧.”

“你姥姥走得早,也不知道是不是這個病。

你大姨也是這個病走的.”

母親囑咐道:“你現在有本事啦,手裡又有最專業的……那個什麼的。

給家裡那幾個表姐妹也做一做那個什麼篩查唄。

說不定就能早發現早治療……還有你自個也一樣.”

向山低下頭:“以後再也不會有這種病了。

真的。

他們都不要緊的。

我也不要緊的.”

“是是是,知道你有本事。

嘚瑟.”

母親笑了笑:“不說這事了。

說點你的。

小祝可是個好孩子啊……你倆在一起這麼多年,怎麼就不結婚呢?小姑娘一直沒個名分,不讓人家笑話麼.”

向山低下了頭。

他其實有很多話可以說,因為他自認自己是革新而進步的。

但是他什麼都沒有說。

“你領著人姑娘回家的時候,嗬,我和你爸不知有多高興呢。

他第二天樂呵呵的喝了三杯白酒……明明肝不好。

我倆都以為你很快就要結婚啦,我們有孫子抱啦。

可你們呢……媽也不是說你啊。

你們都是有大本事的人,都忙。

但是人再忙也得有個家不是?孩子沒工夫要也行。

老向家也不只你一根苗,但小祝和你在一起這麼多年,總得給人家一個名分吧?”

“是是……”向山低下頭,淚珠往地上砸:“我回去就……籌辦……婚禮……”“哎哎,別呀。

你們結婚紀念日以後接著我的忌日,晦氣.”

母親的手覆蓋在向山的頭上:“媽也不是強逼你……你這孩子,別哭啊。

我到下面見到你爸爸了,怎麼跟他說啊?兒子哭唧唧的。

山啊……媽始終還是希望,你可以快快樂樂地過完一生.”

向山往前跌去,白色的床單被他撞碎,然後重組成白色的輓聯。

兩百多年後的記憶空間裡,傳來了兒子的哭聲。

祝心雨就坐在向山的對面。

這是靈堂的邊緣。

最近幾年,國家提倡節儉,提倡新式喪葬習俗,而逝者生前也不喜歡大操大辦,所以沒有花圈紙錢,沒有複雜儀式。

遺體周圍擺滿了社會各界人士送來的白色菊花。

幾個大號的竹製花籃下,還有落款為領導人或各國大使館的輓聯。

祝心雨看著最近的一條“一世心性厚,百代子孫賢”。

極盡哀榮。

簡短的儀式已經結束。

只剩下直系親屬與少量的好友在這裡。

向山難得穿上正裝。

他戴著ar眼鏡,手無力的在額頭上方划動,似乎是在閱覽什麼東西。

祝心雨只覺得心頭髮酸,抹了抹眼淚。

這是43年的秋天。

大衛和約格莫夫就站在旁邊。

大衛是黑色西裝,胸口配著白色的紙花。

約格莫夫穿著厚厚的黑色羽絨服。

現在還是秋天。

以北平的氣候來說,約格莫夫這裝束有些過於誇張了。

他悶悶的說:“不好意思……沒幫上忙.”

大衛也低著頭:“沒辦好,對不起……”“幾年之前我看類似產業報告的時候,說人體冷凍技術只需要十五年就可以實現商用了吧。

今年再看,呵,二十年。

下次再看怕不是要需要二十五年了.”

語氣很怪,很壓抑。

如果說有什麼可以稍微挽救一下無法接受基準人基因改造手術的老人,那就是應該是“人體冷凍”了吧。

現在的技術來不及,但是將來的技術或許可以。

“沒辦法……”大衛聲音很小。

“我也沒怪你.”

向山手放在額頭上,“nasa、cnsa都削減了智人人體冷凍專案的資金,轉投向基準人人體冷凍了嘛。

這技術是為了殖民外太空。

以後都不會有智人宇航員了。

基準人比智人更適合征服太空.”

“醫學界……‘物種更新’併發症才是如今醫學界重點攻克的物件。

這個方面突破一點,智人變成基準人的難度就更低。

只要變成了基準人,百分之八十的智人病症都不足為慮……再加上義體化。

我們可以征服病症與殘疾.”

“但是,‘改變物種’這麼科幻的事情都做到了,我們憑什麼做不到‘智人的人體冷凍’啊……”大衛說不出話了。

他聯絡到的人體冷凍機構完全不敢對著這群怪獸體量的超人企業掌控者誇大宣傳。

他們給出了正確的技術資料。

而按照陳鋒等專家的判斷……現有的技術並不能保證智人進入冷凍後可以復甦。

另外,就算可以復甦,不可逆的腦損傷是不可避免的。

而且,二三十年後,醫學界的研究將全面轉向基準人。

約格莫夫用腳尖踢了踢地面:“你要恨的話可以恨我.”

向山手蓋在眼睛上:“咱們要拯救世界,百分之七十的人能夠享受四百年的壽命,擺脫饑荒,功德無量。

我恨你幹什麼.”

“基準人與智人有明顯的生物學差異。

基準人所需要的醫療技術與智人是不同的。

適用於基準人的人體冷凍方案,沒法應用到智人身上.”

人體冷凍最大的難點在於,人體內的水變成冰晶之後,會從細胞層面破壞身體組織。

只有兩個方法解決這個問題。

第一,就是瞬間冷凍,讓水分子來不及形成冰晶,就被固定在原來的位置。

第二,就是用保護液替換水。

前者是不可能的。

人類的物理學、工程學水平,還達不到瞬間均勻冷凍人體的水平。

而智人抗損傷能力也太弱,做不到“無傷取出大腦進行速凍”。

保護液是更有可能的道路。

但是,現有的保護液並不安全。

保護液替換血液的過程,有可能造成一系列化學損傷。

按照超人企業推出的時間表,十年之內基準人基因改造手術將會推行到每一個人身上。

運氣好的話,九十年代以後出生的人可以享受到這一待遇。

而智人的人體冷凍技術,起碼需要十多年才能出成果——這是一個註定應用範圍狹窄的技術。

祝心雨忍不住說道:“有錢的老財主那麼多。

他們難道甘心……”“沒意義的.”

向山吐出一口氣,“他們的錢是資本的。

他們不能讓資本增值,資本就會被別人賺走。

他們不能無限抽調名下企業的基金,否則市場規律就可以讓他們被掃地出門。

他們只能用自己個人能動用的資金投入這個專案……那點資金,又能有多少呢?”

“但是國家呢……別的不說,合眾國那麼多議員和選舉人,沒一個承諾給老年人準備人體冷凍技術嗎?”

約格莫夫嗤笑了一聲:“有那麼幾個。

但對於保守派來說,承包給宗教機構可便宜多了.”

大衛握住了向山的手:“山……只要你願意……只要你一聲令下,我們可以成立一個專案的.”

“資源只有這麼多.”

向山放下遮住眼睛的手,盯著大衛——那是祝心雨沒見過的眼神。

他反問:“這邊技術晚突破一天,就會有大約三十萬人失去做手術的資格。

早突破一天,就是三十萬人的福祉……我該怎麼辦呢?”

祝心雨走到向山身邊,抱住他的腦袋:“人力有時盡……資源是有窮的。

這不是你的錯.”

向山靠在祝心雨的胸口:“心雨……”“嗯?”

“我知道你不喜歡你爸爸……但是他也是個老人了。

有空去看看他.”

向山看向周圍:“各位有空也多去看看老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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