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年代末的尋常一天,向山也是懷著複雜的心情,呆呆的望著自己面前的指示燈。
那是現實一個人生命體徵的。
一名乾枯的老人躺在病床上。
二十年前,這個老傢伙還是一名優雅的白髮紳士,但二十年的時間,把他燒成了一截木炭。
疾病的影響也讓他分外虛弱。
伯納德·迪布瓦躺在床上,看著向山。
忽略掉部分人造肌膚的質感差異,向山的樣子跟二十年前沒有太大差別。
可能再過三十年,他還是這樣。
基準人在壽命方面是遠遠勝過智人的。
這一代智人將會是地球的最後一代智人。
基準人四百年起步的壽命與他們無關。
以後的人類,會前往另一個與他們無關的遙遠未來。
伯納德干巴巴的眼窩深處,居然有一點淚水。
他伸了伸手。
動作捕捉裝置感知到了他的意圖,將床抬起來一點。
他喘了幾口氣,說道:“老闆……我得謝謝你.”
向山移開了目光,笑道:“我還以為你想罵我一頓呢。
我都做好準備了。
被這樣一位老人家罵一頓,我覺得也算正常……”
“哈哈……你現在明明很急著找到祝女士,卻還來抽空看我這個快要死的人.”
伯納德笑道,“我覺得這已經算是一種情誼的證明了.”
向山眉眼間的陰霾更重了幾分。
但是他還是笑了笑:“那個傢伙野慣了,沒準就是來一場說走就走的旅行……”
“真的嗎?不見得吧?你們這一代人哪裡忍受得了離開網路通訊的旅行.”
伯納德搖了搖頭。
祝心雨已經失聯一段時間了。
在某一天的夜裡。
向山覺得胸口很重。
他醒了過來,發現祝心雨正握著家裡好幾年沒有用過的大馬士革鋼主廚刀對準自己腦袋。
向山瞬間嚇清醒了。
他道:“你在幹什麼呢?好多年前我跟你說過了吧,我不接受任何過激的玩法……別鬧……”
祝心雨若有所思的點了點頭:“哦,很像.”
她湊近看了看向山細微處的表情,口中呢喃道:“有可能嗎……是真的嗎?”
向山已經有些受不了了:“你到底在幹什麼啊?我們沒吵架吧?”
祝心雨嘆了口氣,移開菜刀。
向山立刻將刀奪了下來。
祝心雨沒有試圖拿回菜刀,而是搖搖頭,自嘲的笑道:“他喵的,下不了手……”
向山徹底陷入了迷惑。
他道:“這……需要我幫你找心理醫生嗎……那個……”
祝心雨搖搖頭,換上一身出門的旅行裝,然後抓起早就準備好的揹包:“行了,就到這兒吧。
最後給你一條忠告,不要再相信任何人了。
就這樣,別找我了……”
向山只覺得莫名其妙。
疲倦讓他再度睡去。
第二天的時候,他還以為自己做了個莫名其妙的夢。
但祝心雨真的如同夢一般消失了。
祝心雨不是沒做過這種“說走就走的旅行”,但單純旅行的話,她是不可能失聯的。
另外,三十年的時間裡,向山與她也不是沒有爭吵過。
但她從沒有以這種形式爆發。
這次和之前都不一樣。
向山沒有聲張那一夜的事情。
他自己也說不上是為什麼。
是為了替祝心雨隱瞞什麼,還是因為……
祝心雨的話,讓他感覺到了什麼?
這已經是幾個月之前的事情了。
現在超人企業的不少高層都知道了“ceo跟cso吵架,cso離家出走”的風言風語。
——不管怎麼說,至少比所有人都認為心雨瘋了要好。
向山是這麼想的。
聽到老狄主動提起這件事,向山追問道:“老狄,你的人生經驗裡,有應對這種情況的方式嗎?”
伯納德笑了笑,搖搖頭:“我的人生經驗啊……很早就失效了,不是嗎?”
語氣多少有一點陰陽怪氣。
向山有些不是滋味。
伯納德將視線望向別處。
他說道:“進醫院之前,我對這片土地的歷史產生了興趣。
據說三百三十多年之前,統治這片土地的皇帝,是一個活得非常艱難的人……”
“皇帝艱難?”
向山忍不住反駁:“皇帝治下的民眾不是更加的艱難嗎?”
“確實。
這位皇帝因為思想而處死了很多臣子,也鎮壓了很多起義.”
伯納德道:“但是,他和你很像。
他是想要改變世界的人.”
“皇帝只想改變自己的帝國吧.”
伯納德喘了兩口氣,氧氣機的讀數有些波動。
向山嘆了口氣,示意伯納德繼續。
“不必這麼遷就我,老闆。
其實我還挺喜歡你對著世界揮灑憤怒的樣子.”
伯納德道:“我年輕的時候,其實也想改變什麼,也想要為底層民眾發聲……我的父親一直對此報以虛假的微笑,虛偽的誇獎我真有愛心。
我當時還信以為真……但那個時候,他是對的……我的真誠與熱情,是日後的一種資本,可以用來妝點自己的成功……我的父親對此心知肚明。
我……”
伯納德再次停住,調整呼吸。
“順順氣,老迪,咱們還是聊皇帝吧。
那個號稱和我很像的傢伙.”
“不,只有那一點很像,其實很多做法,完全不一樣.”
伯納德道:“那個皇帝想要的改變,會損害官僚士紳集團的利益。
他推動變革需要人手,但越是變革,能對他保持絕對忠誠的人就越少。
所以他選擇使用其他方式籠絡下屬。
他用忠義的倫理與私人的情感,讓一部分臣子認為自己屬於‘皇帝的陣營’……在那一個王朝的眾多君主中,他的姿態相對很低,甚至願意以‘朋友’、‘密友’的身份自居……他似乎知道,不強化忠誠的倫理,不強化這種私人的情感,他就沒有籌碼了……”
“但是你不一樣,你是一個凜然的傢伙……”
“他是一個封建王朝的皇帝,而我是一個現代社會的資本家.”
向山一攤手:“我和那個皇帝有差別是理所當然的.”
“‘國王兼任資本家,或資本家兼任國王,其實並無區別’,你自己說過這句話對吧?名義上與實際上……咳咳……你肯定比我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