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鑑圖說》,這書魏廣德當然知道,張居正指定馬自強等翰林編撰的書冊,做為萬曆皇帝的課本。

全書分為上、下兩篇,上篇“聖哲芳規”講述了歷代帝王的勵精圖治之舉,下篇“狂愚覆轍”剖析了歷代帝王的倒行逆施之禍。

這書是按照張居正的心思編寫,自然詮釋了張居正心中的帝王之道,或者說這就是他心目中明君需要具備的素質。

為了迎合萬曆小皇帝年齡的問題,全書由一個個小的故事構成,每個故事配以形象的插圖。

書中的插圖是明代的木刻版畫,線條簡單,輪廓清晰,樸拙中帶有幾分稚趣,可愛又不失傳神,兼具欣賞性和收藏性。

所以書送到小皇帝朱翊鈞手中後,他就愛不釋手,經常翻看。

《帝鑑圖說》上部題名為《聖哲芳規》,編錄上自堯舜,下止唐宋共23個古代帝王的“其善為可法者”事蹟共81則。

魏廣德說出這話時,陳矩好像面前之人在發光似的。

因此,這本書也可以說是明代中葉的儒臣們把文官群體或儒家學說對君主的幻想與要求寫成了一份總宣言,是淋漓盡致地做了一場美夢。

可他看到魏廣德的反應,也是大感奇怪,所以才會如此問出口。

其實,對於古代社會,因為社會經濟、科技發展緩慢,治國也就變得很簡單,大多都是尋舊例,很少有突發而以前又沒有過的事兒出現。

然而儒臣夢想的卻是在皇帝的權威不減弱的前提下,讓皇帝給自己特殊待遇,君臣相處的日常應當如唐肅宗“燒梨聯句”一樣平等友好、和諧親密。

“書是好書,可卻未必是陛下該讀之書。”

總之,一切佈局都是要讓內閣形成兩派,相互爭鬥,而皇帝則高坐龍椅之上,操控大權就好了。

他從未學習過這些,甚至一直被教育著應該排斥這些想法和手段,因為這些在文臣眼裡都是極端罪惡且“古之賢君”應該極力摒棄的。

帝王身為九五之尊,本身有一系列禮儀制度用於加強其威嚴。

雖說每次發生都不太相同,但大抵還是差不多的,照舊例做至少不會犯下大錯。

而他本人大概也想不到,自己死後,讀過《帝鑑圖說》的皇帝會廢除經筵、會二十八年不上朝,會把自己弄到家破人亡的境地。

其宗旨乃取唐太宗以古為鑑之意,“溯唐虞以迄漢、唐、宋理亂興衰、得失可為勸戒者,條其事百餘,各因事繪圖,系之說”,故題名為《帝鑑圖說》。

從萬曆皇帝后來的表現來看,張居正只是做了一場白日夢。

這些故事主要包含三類主題:禮待儒臣、委任放權、徵言納諫。

全書主旨大體可分為兩類,一是表達對儒臣群體的尊重,二是表達對儒家行為準則的崇尚。

當小皇帝真正成長起來,真正意識到書中所謂的明君其實就是做文臣的提線木偶後,會做出的應激反應會有多強烈。

其評論文字之深入淺出,言簡意深,由此可略見一斑。

陳矩點點頭,他意識到魏廣德給小皇帝講嘉靖朝舊事,其實就是在向他灌輸嘉靖皇帝在朝中的平衡之道。

而那些所謂的“改革家”,大多也就是對周邊很是敏銳,將入仕前所見所聞和之後相結合,發現出現的問題,進而尋找辦法解決。

魏廣德嘆氣說道。

其實小皇帝應該學習的是如何治理國家,是如何駕馭群臣,而不是要他做什麼道德楷模。

這也是明朝內閣大多都是沒有基層工作經驗的官員,一樣能治理好國家的原因。

他知道魏廣德口中的“他們”是指的誰。

在翰林院時,他們就已經熟讀前朝舊牘,知道以前發生了什麼事兒,又是怎麼處理的。

他看過,自然知道是好書,可是這書的硬傷還是顯而易見的。

不過事實上,小皇帝朱翊鈞雖然曾經對這書極為喜愛,但是在長大了,真正親政以後的所見所聞,卻因為和《帝鑑圖說》差距巨大,不由得產生了懷疑,並由此推翻了以前所有受到的教育。

這可不是說大臣經過了嘉靖朝就變得聰明起來了,知道皇帝的手段。

但是也因為要求過太高,高到不切實際,讓萬曆皇帝心態逆反,反而做出了壞事兒。

歷史上的萬曆皇帝看明白了嗎?

應該是看明白了,卻沒有學會馭下的手段。

做差了,也就那麼回事了。

如對漢高祖劉邦,就有“入關約法”、“任用三傑”等;對唐太宗李世民,則有“撤殿營居”、敬賢懷鷂”、“弘文開館”、“面斥佞臣”等;對秦始皇贏政,即為“遣使求仙”、“坑儒焚書”、“大營宮室”;對宋徽宗趙佶,即為“應奉花石”、“任用六賊”等。

當初隆慶皇帝就做的很好,他上臺後就充分利用高拱的性子,讓他和徐階對立。

魏廣德此刻聽到陳矩說兩宮太后對張居正負責編撰的《帝鑑圖說》好,心中卻多少有些嘆息。

教士子是道德高尚和如何做事,教皇帝是如何選人和用人。

“怪不得,你和皇爺講課,除了講《尚書》外,其他時間都說前朝之事。”

魏廣德顯然不認為相權太大是好事兒,它需要皇權制約。

陳矩皺眉說道。

不得不說,這就是張居正的失誤。

這種態度,可以說酸腐,也可以說春秋計程車風尚存,頗有孟子行事的風格。

兩派都要制約,還要平衡,該打擊強大的一派就得果斷出手,避免尾大不掉。

“他們,或許做老師是合格的,但卻不能算合格的帝師。”

儒臣無法決定皇帝的心意,道德教化也不能代替實力制約。

“太過理想化,書裡標榜的自然都是對的,可世間哪有那麼多美好。

由於它圖文並茂,的確激發少年皇帝閱讀的興趣。

自己上位後,依葫蘆畫瓢就行了。

皇帝,做為高高在上的人,做事卻不能親力親為,所以得學會用人。

應該說,張居正編的書,萬曆皇帝其實是看進去了的。

可是,張居正終究是文臣,是儒家思想的堅定支持者,所以難免加入一些私貨。

而恰恰也因此讓他手足無措,不知道該怎麼辦。

他們知道的,不過是嘉靖皇帝的手段。

該扶持弱小一派,就必須選準機會介入,保證朝堂勢力的平衡。

現在陛下還小,自然書上怎麼說就怎麼做,可一旦長大了,學會了獨立思考,他就會發現世上的事兒,根本就和書上說的不一樣。

儒臣的理想是,皇帝的心意決定一切,儒臣決定皇帝的心意。

所謂禮待儒臣,就是要在言行上給予儒臣足夠的尊重。

輕輕搖頭,魏廣德都不知道該怎麼說。

用的都是文臣,難免抱團,這時候就得學會分化他們。

不得不說,張居正為了教育好萬曆皇帝煞費苦心,可以說給了大明朝最好的教育資源。

“那你當初為何不說?”

到最後,萬曆皇帝意識到他已經沒法操縱朝廷大權後,就選擇了躲在後宮裡不上朝,用怠政對抗咄咄逼人的文官集團。

當初看到書的時候,魏廣德其實多少就有了想法,只不過張居正的書編的太好,讓他無話可說。

“為何?”

要是反對張居正修的書,可要讓他講出理由,那些理由是能說出口的嗎?

“善貸,可是那書有什麼不妥之處?”

儒臣是尤其要面子的,即使在皇帝面前,也要端住架子,而讓皇帝屈尊來尊敬我。

或許這也是誤打誤撞,魏廣德只是意識到張居正的教學模式不好,也知道嘉靖皇帝馭下手段了得,所以才選擇多和他講嘉靖朝舊事,讓他心中多少對權謀有個概念。

萬曆皇帝沒有學到精髓,自然不會使用,即便朝堂上已經出現了所謂齊浙楚黨和東林一系,卻不知道該如何介入,平衡他們的實力。

魏廣德懶得回答,只是反問一句,就讓陳矩啞口無言。

《周易》稱九為陽爻、六為陰爻,這上下兩部書在選取事例時分別以九九八十一或六六三十六為數,用以區分善惡,暗合《易經》,可謂用心良苦。

確實,張居正和他選定的翰林,都是朝中飽讀詩書之人,才華肯定是有的,教普通學子當然沒有問題。

如果十多年前的事兒也算曆史的話,魏廣德還就是講的歷史。

陳矩更加奇怪了,自然要追問。

比如在《聖哲芳規》第17則《卻千里馬》中,編撰者就在講釋漢文帝為什麼拒絕臣僚獻千里馬的動機時評論道:“夫千里馬是良馬也,文帝以為非天子所宜用,尚且不受,況其他珠玉寶貝、珍禽奇獸

不切於人主日用者,又豈足以動其心乎

書曰:‘不作無益害有益,功乃成;不貴異物賤用物,民乃足。’

正文帝之謂也。”

“善貸,你考慮過沒有,你講的那些事兒,和皇爺從書上學來的,多少會有矛盾,屆時皇爺又該如何自處?”

陳矩知道了原由,也覺得魏廣德的話有道理,又是更加疑惑。

對於所取事例,每一則還有一個標題,標題全部以四個字為限。

當自己發覺身子骨兒不行了,知道單靠張居正制衡不了高拱,又急忙召回魏廣德,希望他的加入能夠讓內閣形成三足鼎立之勢。

每一則事例都有情節、有人物,內容皆出自史籍,“記載未詳者,不敢採錄”,除引錄史籍之外,各篇還附有用當時的白話文寫的講釋,有的篇目後面還間或有一些簡短的評論文字。

魏廣德壓低聲音小聲解釋道,“他該學的,更多的還是他祖父,先帝嘉靖皇帝的御下之道,而不是講什麼君臣和睦。”

魏廣德實際上已經點出了矛盾,而陳矩也不是傻子,多少意識到點什麼。

皇帝要學的,應該是王道而不是儒學。

書上的至理名言他也是熟記在心,可是他也明白,朝堂上的事兒,牽涉的其實是皇權和相權之爭。

而且,最關鍵的還是,萬曆皇帝明明意識到問題所在,他卻束手無策。

而年少的朱翊鈞也不負眾望,年紀小小的他為人處世頗有一代賢君的風範,不過魏廣德卻知道,剛過易折。

對張居正的這些諄諄教誨根本沒聽進耳,反而適得其反,當這位“少師兼太子太師”一死,他便全面推翻張居正倡行的新政,從此晏處深宮,荒疏朝政,並公然傳索帑藏,成為明朝又一個昏庸透頂的帝王。

陳矩終於想通了魏廣德上課和其他翰林講經的不同之處,除了規定的經書外,講的卻是歷史。

培養完美帝王和制約皇權是徒勞,而尊隆儒臣的權威是臆想。

魏廣德只是淡淡說道。

“我會讓他學會思考,學會知曉自己的利益到底是什麼。”

張居正主持編撰這書的指導思想十分明確,即為“視其善者,取以為師”;“視其惡者,用以為戒”。

你說,到那個時候,陛下會如何作想?”

可是,他們卻沒有意識到,他們教的是皇帝啊,怎麼能用對待普通學子的方式來教育。

做的好,自然名留青史。

魏廣德做為後世人,自然知道教育普通人和教育皇帝,所講內容肯定是天差地別的。

下部題名為《狂愚覆轍》,共錄三代以下共20個帝王的“惡可為戒者”劣行共36則。

在這樣的啟蒙讀本的薰陶下,小皇帝朱翊鈞的三觀按照一代明君的標準塑造著。

站在道德制高點上,還能說什麼。

這個時候,陳矩其實內心也是矛盾的。

之後呢,又是利用高拱的性子,成功讓他和陳以勤、殷士譫及自己對立。

為了天下太平以及儒家的大一統理想,皇帝的權威必須維護,但又沒有正式、有效的制約皇權的手段,儒臣只能選擇透過影響皇帝個人來限制皇權、保護和爭奪政治權力。

陳矩也是看過那書的,這個時代,只要讀書之人,看過此書後大多不會意識到更深的東西。

這裡的相權,並非指內閣首輔,而是文官集團的利益。

“那書你看過,你說有何理由反對?”

簡單說,做皇帝,馭下手段就是拉一派打一派,反正不能讓手下一團和氣。

相應的,皇權也需要相權制約,避免皇帝按照自己喜惡行事,而貽害無窮。

“善貸才是我萬曆朝的帝師啊。”

到這個時候,陳矩終於感慨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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