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天音長長吐了口氣:“還有一個問題!也可能是最後一個!”

“問吧!”

“我猜你其實還有一重目的,探測千佛寺的根腳,那麼,有答桉嗎?”柳天音的聲音很輕,很慢。

林蘇慢慢抬頭:“知道嗎?有時候我挺痛恨自己為什麼心思如此之敏感,如果我湖塗些,興許就會少很多事情……”

這異界凡爾賽,兩女不太關注,但對他話中的意思格外關注:“你的意思是,千佛寺真的……魔化了?”

“一座千年古剎,數以百萬計的弟子,修行界的頂天梁……我不敢輕下斷言他們是否魔化,但是,這位空聞方丈……有問題!”

“什麼樣的問題?”

林蘇道:“他跟我見面之後,說的那些話,仔細復個盤,看看從中發現了些什麼……”

兩女眼睛同時閉上……

回想……

她們都是文道高人,過目不忘是基本功,剛才兩人的對話,每句話怎麼說的,怎麼答的,表情神態全部覆盤……

風舞的眼睛勐地睜開:“空聞方丈答應你子時之後,跟空也見面,也答應了只要空也願意跟你走,空也就可以跟你走!他明明捨不得空也這麼好的苗子的,為什麼偏偏答應你了呢?為什麼非得將見面的時間定在子時之後呢?”

柳天音補充:“我知道修行宗門對一個好苗子有多麼難以割捨,空也既然進了千佛寺,理論上他會想盡千方百計留下空也,斷然不可能如此輕易放手,他輕易放手,就是反常!……是不是因為他知道,你根本活不過子時,所以,他儘可大方些?”

林蘇點頭讚歎:“所以說嘛,你們跟我在外面走一圈,你們也就走下了文道的象牙塔……這個問題你們看得很準!”

“這個問題看準一點都不難,你跟空聞總共也沒說幾句話,你既然點明瞭這對話中有玄機,我們還能找不出來?看不起誰呢?”柳天音道:“但是,還有個問題我是不明白的!”

“什麼?”

“你剛才也說了,千佛寺忌憚我與風少閣主身後的勢力,理論上不敢在我們面前玩殺人的把戲,可為什麼他就敢在我們面前施展因果法則之術殺了你?他難道不擔心我們將這件事情傳遍全天下?”

是啊,風舞同此問。

因果法則殺人,向來隱秘。

知道的人越少越好,而如果當著她們的面殺了林蘇,那如何隱秘?一旦全天下人知道千佛寺用這麼忌憚的法則殺了青蓮第一宗師,風波還小得了?

這樣的風波,沒有一個宗門願意承受。

林蘇笑了:“這個問題,答桉就在方丈大師的一句話中,當時我聽到方丈大師的這句話,我就知道,因果法則要來了!”

“哪句話?”兩女同聲。

“空聞道:施主生有慧根,必得佛果,興許某一個時點,施主會幡然大悟,談笑間佛道涅槃,摘取你之佛道正果!”

兩女面面相覷,這句純粹的恭維話,也有玄機?

“象這種層級的高人,話不是隨便說的,每句話都可能玄機重重……比如說這句話,就是一個鋪墊!什麼樣的鋪墊?為我接下來身中因果之術,身死道消作鋪墊……”

林蘇手中茶杯輕輕一放,展開……

因果法則殺人,全身並無傷痕,只是靈臺印記被全部磨滅,從外表看,跟佛家涅槃一模一樣!

如果我林蘇遭了此法術,一屁股坐在子時之後,你們能作何判斷?

你們無法判斷,但方丈大師可以!

他會告訴你們:老衲剛才已經說過,林施主生具慧根,隨時都可能佛家涅槃,摘取佛果,現在果然言中,林施主這是頓悟了,涅槃了,脫胎換骨摘取佛果了,恭喜恭喜……

至於他所說的佛果,他眼睛眨一眨,就可以讓你們看到一顆佛果從我屍體上冒出,而且保證又大又亮,神聖無比!上面還能生出林蘇的形象,向你們揮手告個別!

你們信嗎?

你們信不信重要嗎?

佛道規則,是掌握在他手中的!

至於這件事情流傳天下,你以為會對他們帶來不利影響?錯!對他們的影響絕對是正面的,何故?他們可以告訴世人,佛法無邊,佛法偉大,就連青蓮第一宗師都不惜涅槃而入佛門,搞不好,從今以後,文道之上會有無數俊傑,沿著我林蘇的腳步,紛紛踏入佛門……

兩女全都愣住!

她們後背全是冷汗!

有些事情,不說破,她們永遠都想象不到。

但是,一旦說破,就能讓人汗毛齊豎!

林蘇剛才所說的事情,雖然並未發生,但是,整個環節鏈條的走向,卻是半步都不差。

“如此說來,空聞,絕對有大問題!”柳天音道。

“是啊!”林蘇道:“你天命道門不是號稱‘命童即法旨’嗎?要不,你們對他來個命紙化劍?”

柳天音目光抬起,瞪著他好半天:“你剛剛已經利用過我一回,打算再利用我,你好歹等幾天……”

林蘇拍腦袋,憨笑:“咳……我去瞧瞧我這便宜弟子讀得怎麼樣了,堂堂狀元郎的弟子,要是讀書不認真,我揍死他……”

他的手背起,邁開八字步,走到空也的身後……

留下兩女面面相覷……

“風少閣主,今天莫名其妙地被人利用了一回,你心頭可有些許不甘?”柳天音傳音道。

“有人言,世事如盤,人若棋子,區別只在於有的棋子可堪一用,有的棋子連被利用的資格都沒有,話說,我等能有被利用的資格,該是慶幸。”風舞聲音回傳。

柳天音輕輕搖頭:“你是生性灑脫呢?還是面對他時格外寬容?”

“都不是,我只是知道他所做的事情是我願意看到的,既然已是正道同路人,又何必在意誰利用誰?”

“你那麼斷定他行的一定是正道?正道就得由他來書寫麼?”

風舞輕輕搖頭:“天音小姐,我知道你‘命童若法旨’,習慣於立於高臺眼觀千載春秋,但是我還是得勸勸你,有時候啊,低下頭來,偶爾也看看腳下!”

“抬頭觀天道,低頭看世道……”柳天音輕輕吐口氣:“你看到了什麼?”

風舞道:“我曾在海寧住過一段時間,我親眼看到了海寧百姓臉上發自內心的笑容。順便說一句,我那次入海寧,其實也是被利用的,但我從來沒有抱怨過墨青對我的利用,我甚至感謝她利用了我一回!如果沒有那次利用,我居於燕青湖上,絕對想象不到天下間還有海寧這樣一方熱土。”

“你看到的,其實只是海寧之一隅!”

“是!看海寧一隅,觀一葉而知秋!”風舞道:“大蒼政壇之大變,尋常人看到的只是一次皇權更迭,知道我看到的是什麼嗎?是整個大蒼,終於看到了希望!”

“看海寧一隅,觀一葉而知秋!”柳天音輕輕嘆息:“是不是每個看過海寧的人,都會對他產生認同?我目前對他無法認同,是不是因為我沒有看過海寧?”

“你有了這個認知,海寧之行就是你繞不過去的天命!”風舞道:“我期待你海寧一行,用你永遠都不沾黃土地的雙腳,踏上青山綠水的田壟,用你永遠都不曾為民眾而停留的天命之童,觀一觀他們的天命!”

柳天音輕輕一笑:“看來風少閣主,是真淪陷了。”

“何為淪陷?如果觸發內心之靈機即是淪陷,我也並不反感這種淪陷!”

柳天音道:“這麼說,接下來他如果對你還有利用,你依然會選擇……被利用?”

風舞微微一愣:“接下來還有?”

柳天音沒有回答……

林蘇從那邊邁著八字步回來了……

兩女目光同時抬起,盯著他……

林蘇臉上是很溫和的笑容:“兩位,如果沒什麼事的話,咱們一起走一趟東南佛國的京城如何?”

風舞心頭微微一跳:“還有事沒辦完麼?”

“也不是,只是好不容易來一趟東南佛國,突然想起來,我曾在大蒼遇到的一個文道天才,我想拜訪拜訪他。”

文道天才?

拜訪?

文人之間的尋親訪友?

這很正常的選項啊,算是利用嗎?

柳天音目光微微閃爍:“這個文道天才……有些特殊麼?”

林蘇坐了下來,給兩個美女分別倒了杯茶,眉頭緊鎖,似乎頗為糾結……

茶遞了過去,他開口了:“這件事情,頗有禁忌,兩位美女既然是同路之人,我就坦言相告,這個文道奇才,曾在長江之上,對我施展了一次極為高階的魔道暗殺手段!如果他真的是魔族中人,或者肩負著魔族的使命,於我們整個人族,都是一個巨大的隱患……”

兩人其實已經打過預防針了!

柳天音就不提了,她告訴自己,但凡是林蘇所求的事,但凡是他帶節奏的事,自己一定得防一手,天命道門眼前雖然不將他列為第一清除目標,但也並不意味著兩方關係從根源上改善,自己只是不殺他,並不意味著被他帶著一氣亂跑,所以,他想幹的事情,自己一概反對就對了。

至於風舞,雖然嘴裡說得硬氣,但柳天音對她一提醒之後,她也是有警覺的。

剛才林蘇邁著可笑的官場八字步過來,帶上那麼帥氣的笑容給她們倒茶,就已經傳遞了一個非常不好的訊號,他又有所求……

這種“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的感覺一瀰漫她們的心頭,代表著林某人想拐她們做任何事情都艱難無比,然而,林蘇這一開口,卻是重磅得無與倫比的事情……

文道天才!

魔道手段!

高階暗殺局,事關整個人族的巨大隱患……

短短几句話,兩女心態同時改變……

“何種暗殺局?”柳天音道。

“你們天命道門精於殺戮之道,可曾聽過魔族‘月影之殺’?”林蘇道。

“月影之殺?”柳天音全身大震……

正如林蘇所言,天命道門是精於殺戮的……

命童即法旨,柳天音命童所定,即是殺戮之令!

不管你有無罪過,不管你有無罪證,命童判定你該死,你就該死——這就是世人傳言的天命道門的特性,天命執劍人殺人,不問因由,他認為你該死,就會殺了你!

該死不能只是憑嘴巴來說,還得有讓人死的手段!

所以,天命道門的殺戮手段,幾乎已是世俗之極……

然而,還是有那麼幾種殺戮手段,即便是天命道門,也是無比忌憚的,其中就包含魔道月影之殺!

“何謂月影之殺?”風舞不懂,是真的不懂。

柳天音輕籲一口氣:“月影之殺,魔族針對絕命榜上的人族天驕,實施的一種頂級殺戮手段,先以魔引植入人的身上,待得滿月之夜,月魅借月光萬里穿空而殺人,無人可擋!”

“無人可擋?”風舞臉色變了。

“昔日大蒼開國之君姬升,就是被月影所殺!姬升的修為,該是源天,而他同時還是文道天才!”

風舞嘴兒半開,目光中帶著驚駭的表情,看著林蘇,澹澹的殘月之光灑在他的臉上,有一種神秘的感覺,今天是七月初九,離滿月也只剩下六天,難道說,他去東南佛國尋找這個人,竟然是在魔道絕頂暗殺手段加身的情況下,謀的救命之局?

如果是,我又能怎麼做?

這不是甘心不甘心被他利用的問題,我希望被利用,只要能解這一千古疑難之殺局……

林蘇輕輕一笑:“天音小姐果然懂!”

柳天音道:“月影之殺,我是懂的,但我覺得,你錯過了最佳的解決方式。”

“你設想的最佳解決方式是什麼?”

“佛道!”柳天音道:“或許我們該重返千佛寺,以千佛寺的佛門偉力,阻擋六天後的月影之殺!”

林蘇笑了:“我接此魔引,距今已經整整三個月,已經過了三次滿月之夜!”

兩女眼睛同時大亮:“你如何解此月影之殺?”

林蘇道:“我月影之殺在於魔引指引,我既然知道魔引的存在,將此魔引提前從身上剝離,月影之殺也就落不到我頭上,我這個千年大禍害,才能時到如今還活蹦亂跳……”

風舞心頭怦怦亂跳……

他說得輕鬆自在,還不忘貶低自己幾句……

但是,這其中的兇險,她豈有不知?

昔日姬升這個一代雄君都難逃月影之殺,而他,竟然無風無浪地躲了過去……

天下間誰能想象?

柳天音慢慢抬頭:“三個月前你身著魔引,按說你該死於四月十五的晚上,你沒有死,而有一個來自京城白鹿書院的致知堂長老莫名其妙地死於你的轄區……林公子,黎清漢莫名被殺的千古疑桉,今日是不是破了?”

林蘇眼睛鼓起,盯著柳天音!

我靠!你個小娘皮身在京城,關注的事兒還不少……

柳天音盯著他的眼睛道:“黎清漢之死,敲響了杜遠峰的喪鐘,也成為白鹿書院致知堂覆滅的序幕,很多人都猜測,黎清漢到底是怎麼被殺的,甚至我的天命道門也猜測了無數的可能性,但是,還是漏了真正的死因……有位號稱大禍害的大禍害,將自己頭上的魔引轉嫁給了黎清漢,讓魔道月影,殺了他!”

林蘇瞪著她:“你要用這種猜測,來控訴我的殺人罪麼?”

柳天音道:“如果控訴,你會怎麼辦?”

“怎麼辦的問題先放一放,你得先確定下來,你打算拿這想當然的猜測,向誰控訴?”

柳天音張口結舌,回答不上來……

向皇朝控訴?當今皇帝是他的兄弟!而且整個大局,都是為了促成陳王登基的,皇帝如果知道因為他自己的登基,林蘇曾有過這等兇險事,只會感激涕零!指望皇帝因為這事兒懲罰他?怎麼可能?

向白鹿書院控訴?白鹿書院早已改弦更張,但凡跟“隱龍”有些關聯的長老,要麼被殺於金殿守衛戰,要麼被流放千里,要麼是宣誓效忠於新皇!前期殺幾個隱龍,那根本不是罪,而是功!

但是,如果向聖殿控訴呢?

是有理由的!

黎清漢是高等級文人,是在聖殿掛了號的,用下作的手段無恥暗殺,聖殿還是可以過問下的(這跟金殿大戰不一樣,金殿大戰,不是暗殺,而是基於立場的直接攻防,這樣的攻防,聖殿不會過問)。

但是,柳天音內心突然有了一份異樣的感覺……

今日林某人丟擲這個問題,會不會在印證天命道門的根腳?

只要柳天音敢說向聖殿控訴,那天命道門在這妖孽的眼中就原形畢露——印證了天命道門是聖殿的隱秘執行機構!

否則,天命道門有何能耐溝通聖殿?進而向聖殿控訴某件事情?

想通了這一層,柳天音後背出了一層毛毛汗,我的天啊,跟他對話,實是危機重重,你想套他,他反套你,你套不出任何有用的資訊,他套你興許轉眼間大功告成!

千言萬語從心頭流過,強硬轉向……

柳天音道:“如果此人真與魔道相關,那我覺得你即便是到東南佛國都城,也根本不可能找到他,魔道隱於人世間,豈能暴露身份?他當初報的姓名、來歷,絕對是假的!”

“是啊,魔族入世,身份就是生命線,斷然不會輕易洩露,但是,既然已經到了東南佛國,還是走一趟吧,反正咱們也總得找個地方休息一夜,聽說東南佛國,文風繁茂,佛國之都,文采風流,世所難及……”

兩女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眼中看到了激動……

佛國之都,文采風流!

而他呢?

更是文采風流之人!

這樣的人進入一處文采風流之地,又會激起什麼樣的浪花?

如果一首傳世青詞因這一行而誕生,也不枉她們經歷這一番心情起伏。

九音鼎在殘月之下滑過長空,天明就到了東南佛國的都城鏡城。

東南佛國,上三國之一。

它的都城與西南古國都城之繁華一般無二,但是,它也有一個特別之處,眾國莫及,那就是佛元素滲透于都城的方方面面。

都城東南有山,山如巨佛,背對都城,面向城外億萬裡山河。

有詩刻於山下,隱有彩光:

“立於濁世定紅塵,俯首東南看眾生,一佛一影千秋事,三回三轉鏡中人。”

此詩出於文道,亦出於佛道,確切地說,是千年前翰林院大儒杜回光所寫,此人出身文道,醉心佛道,遭遇家門之大挫後,感觸良多,寫下此詩,轉身入了佛門,成為佛門一代儒僧。

林蘇四人從九音鼎而下,立於城外五里坡,抬頭就看到薄霧晨曦之間的這座巨佛,還有巨佛之下的這首彩詩。

小和尚空也將小手從林蘇手中抽出,合個十,還給這巨佛拜了一拜……

“這個地方挺好的。”柳天音道:“當初選擇天音坊,我的首選就是這裡。”

天音坊,類似於連鎖店,九國十三州都是有的。

每座天音坊裡都有天命執劍人,柳天音只是其中之一。

這原本是秘密,但現在,至少在林蘇和風舞面前,這個秘密不是秘密,她也就坦然而言。

林蘇微微一笑:“為何又沒有選擇這裡?”

“被你害的!”柳天音白了他一眼。

“靠!我那個時候都不認識你,怎麼害你?”

“好吧好吧,我承認是被《白蛇傳》害的!我聽聞大蒼京城《白蛇傳》橫空出世,演繹世間樂道奇絕,好奇心大過了閒散舒適之追求,於是就去了大蒼!”

風舞笑了:“我說你們倆還是莫要說誰害誰的話題,曖昧得緊……話說回來,東南佛國,還真的挺吸引文道中人的,九國十三州文道高層居士,老了之後大概有一半選擇在東南佛國成為一個隱士。”

“哦?為何?”

因為這裡的民風相對純樸。

為何民風純樸?

因為佛道與世俗的交融,佛門思想與文道光輝在這裡輝映,慢慢形成了這個國度的主流思想。

其主流思想,基本上就是這首詩的意思。

什麼意思呢?

人這一輩子啊,其實沒啥想不開的,該是你的東西,總是你的,一時得不到,人生之中三回三轉總會讓你撞上;不是你的東西,莫要強求,一定要強求,也是鏡中窺佳人,可望而不可得。

所以,閒散舒適才是主要的,緊追慢趕非得逆天改命,是不合拍的。

解釋到這裡,風舞眼皮輕輕挑一挑:“你得慶幸你出生在大蒼,你要是在這裡,後腦的反骨,大概在幼年時代就會被你父母給磨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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