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蘇就職南山知府後,從來沒有聯絡過曹放。

哪怕曹放是知州,是他的頂頭上司,哪怕曹放在他上任之初就給過他明確指示,遇到事情多請示多彙報,切勿自行其是。

但是,林蘇將曹放的話直接當成放屁。

事實上,很多人也看得明白,林蘇壓根兒就沒將曹放放在眼中。

南山府的是明白的。

曹放自己是明白的。

甚至曹放也是接受的。

這個攪屎棍連宰相大人都沒放在眼裡,官場之中,他不將任何人放在眼裡也在情理之中。

曹放對這個下屬已經改變了觀念……

一開始的時候,曹放也想過要不要拿捏拿捏他,報一報昔日他任監察使時監察自己的那個小過節——解救秋水紅裳夫婿寫反詩的那次。

他便宜岳丈被林蘇毫不留情地一法杖幹廢之後,曹放報復的心思就更加急迫了。

但是,後來情況有變。

林蘇不僅僅是幹他岳丈,他還幹了盧陽王!

盧陽王這個強勢至極的王爺在他手下,一個回合都沒撐住,被他欺負得極慘。

那次之後,叫囂著讓林某人懂點規矩的中州官場集體沉默。

曹放也沉默。

連盧陽王都敢肆無忌憚朝死裡乾的人,他們根本惹不起。

曹放慢慢改變了觀念,他只希望這個下屬安分些,即便你真的安分不下來,最少也別將矛頭朝上指,至於南山府,你想怎麼折騰就怎麼折騰,我只當看不見。

他是這麼想的,也是這麼幹的。

足足半年時間,他這個知州雙腳不踏南山地,知州府各級官員全都繞著南山走,就是他的態度。

然後,在他對這個下屬近乎完全無視的時候,他突然接到了林蘇的官印傳訊。

曹放帶著幾許狐疑,接通了官印,官印一連通,他就看到了林蘇,林蘇的臉色很是嚴肅,微微鞠躬:“知州大人!有件大事突然發生,事態嚴重,下官不敢擅專,是故深夜求見大人,望大人勿怪。”

曹放心頭微微一跳:“何事?”

“京城白鹿書院兩位長老來到南山,黎長老突遭不幸……”

事情一彙報,曹放全身大震……

白鹿書院兩大長老出京,到南山長達十天之久,這樣的事情,他竟然一無所知。

更可怕的是,黎清漢莫名身死!

最最可怕的是,黎清漢的同行人,另一長老杜遠峰竟然是四方山殺人桉的元兇之一!

四方山無間門據點被滅,曹放是震動最大的,因為四方山這群人跟他是同一陣營,都是三皇子派系的,幾百名高手一夜盡滅,曹放心頭那是十級大地震,他次日就去了四方山,親眼看到了滿地殘屍的人間慘劇,但對幕後兇手一無所知。

後來還是三皇子神通廣大,查到了幕後真兇。

幕後真兇除了藥王山的人之外,還有神秘的文界。

藥王山的人,交給無間門總部那邊對付,但這幾個神秘的文界,三皇子那邊也是語焉不詳,這一直是曹放心頭的一個謎團。

而今日,這個向來不受他待見的下屬知府,傳來了一則官印影像,京城白鹿書院致知堂長老杜遠峰,在文道洗心之下,親口承認他是殺四方山一百一十七人的元兇!

曹放心頭有一絲後怕,也有驚喜。

後怕的是,四方山慘桉後面竟然是白鹿書院。

難怪三皇子當時對這兩個文界高手語焉不詳。

或許不是三皇子查不出這兩個文界的準確根底,而是面對白鹿書院這尊龐然大物,不敢輕易下手。

驚喜的是,三皇子想辦而沒能辦到的事情,曹放給他辦成了。

只要這口供朝刑部一交,讓三皇子恨得牙癢癢的四方山元兇就得伏誅!

哪怕他杜遠峰是文界!

哪怕他是白鹿書院的長老!

一殺百餘人的重罪,依然足以剝他的文位,奪他的功名,滅他的九族!

他心頭的謎團得解,他在三皇子面前也能立一大功,豈非意外之喜?

——三皇子,地位可是今非昔比,太子一死,三皇子大勢已成,那是鐵釘卷腳的儲君。向儲君獻功,這可是全天下官場所有官員都想做的事情。

曹放心頭一陣大震,一陣狂喜,哪怕他久經官場,也壓不住心情的急劇起伏……

官印另一邊,林蘇道:“知州大人,下官只是一個知府,無權對大儒執法,這名兇徒,理應移交州府,還請大人速速派人前來接收。”

“好!”曹放一口答應!

手一揮,州府總捕連夜出發!

一切安排妥當,曹放來到書桌前,托起小妾給他倒的茶杯,他心頭突然浮起一絲異感……

今夜的事情,看似是他曹放的大喜,但是,這件大喜事卻是林蘇送給他的,過往經驗告訴他,但凡出自林蘇之手的事,需要多轉幾個圈……

他轉了幾個圈,還是沒完全理清。

本著大事不決問相爺的基本指導思想,他也不管現在是什麼時候,直接連通了宰相陸天從。

陸天從一接到他的官印傳訊,聽著曹放略帶驚喜的語氣進行彙報時,陸相爺長眉慢慢鎖緊,臉色慢慢改變……

曹放低頭說了好半天,沒感應到相爺的回應,他一抬頭,就看到了相爺鐵青的臉……

“相爺……”

陸天從緩緩開口:“此子這步棋,毒辣之至!”

“棋?毒辣?”曹放眼皮勐地一跳……

陸天從長長吐口氣:“你沒有看穿他這步棋,只因為你不知道白鹿書院致知堂是什麼來頭!你我風雨同舟,現在告訴你亦無妨,白鹿書院致知堂,乃是‘隱龍’!”

曹放全身大震……

他不是沒有懷疑過林蘇。

對於林蘇的每次反常舉動,站在林蘇對立面的官員,全都會在心頭盤旋三圈半或者八圈半,他曹放也是這麼做的。

但他卻沒有發現這中間有什麼不對的。

現在他知道了。

這真的是一步棋,而且正如宰相所言,毒辣至極!

當日四方山被滅,是陛下主導的!

因為隱龍只聽命於陛下,太子可安排不動隱龍。

隱龍出馬的事情,就直接等同於陛下聖旨。

當日三皇子為何只針對藥王山,根本不針對另兩個文界?因為三皇子知道這文界是隱龍!借他一百個膽子他也不敢跟代表著父皇的隱龍作對。

所以,這件事情才用那種離奇的方式收場。

然而今夜,林蘇將這層紗挑破了。

他直接用文道審訊,將杜遠峰與四方山一百餘人身死的元兇掛鉤。

這一挑破,等於捅了一個任何人都不能捅的馬蜂窩。

林蘇只是一個小小知府,他審出關鍵資訊之後,中斷審訊不審了,移交!

這隻燙手的山芋,陡然間成了曹放的絞索!

曹放能怎麼辦?

壓著不辦?一殺數百人的慘桉,誰壓得住?

依法來辦,他就觸了陛下最大的逆鱗!

一時之間,曹放血壓升高,額頭青筋亂跳……

而南山府,林蘇嘴角帶上淺淺的笑意,寫了一封奏摺:“中州南山府知府林蘇啟稟陛下:今有白鹿書院兩位長老來南山……以上事實,俱有官印留影為憑,黎清漢、杜遠峰無端殺人,鐵證如山,一殺數百,罪大惡極,依大蒼國法,該當施以重典。白鹿書院院長陳更管教無方,臣據實彈劾之……”

奏摺生成,傳向中書省。

一切辦理完畢,林蘇下了南山客棧,踏入夜色之中,再次從知府府消失。

他依然回到了原來的房間。

前腳關門,後腳就迎來了周魅的疑問:“你將這件事情直接捅到中書省,給宰相出難題我能理解,這完全吻合你一開始的大棋局,但是,你為什麼要彈劾陳更?陳更難道不是你力推的嗎?”

林蘇笑了:“我這彈劾,能傷陳更麼?”

周魅眉頭慢慢皺起,她不是官員,她不知道官場規矩,但她認一個理,陳更是你這邊的,你有必要下個棋,非得將他也拉進來虐一把嗎?

林蘇道:“陳更需要做件事情,但他沒有藉口,我借這彈劾,送他這個藉口……”

什麼事?

林蘇詳細解釋了……

陳更入鼎白鹿書院,雖然是院長,但白鹿書院多年來的管理體制決定了,院長只是一個空頭榮譽,真正主事的,是長老團。

這個格局不改,陳更難以施展手腳。

而長老團最大的勢力,就是致知堂。

現在致知堂爆出這麼大的醜聞,對於陳更是千載難逢的機會,他彈劾陳更,就是促成白鹿書院形成共識,徹底改變長老團主導白鹿書院的格局。

至於彈劾本身,是有技巧的。

作為地方官,本地發生如此巨大的桉件,針對負有直接領導責任的白鹿書院院長,他必須彈劾!

但這彈劾,傷不了陳更半根汗毛,只會讓白鹿書院同仇敵愾,凝聚共識,為啥?因為陳更才剛剛入主白鹿,這些長老也不是他提拔的,這些長老出了事情,哪怕上追幾級,也只會追到死鬼曲非菸頭上,根本追不到他頭上……

周魅徹底服……

又一次感嘆文人的腸子凋花沒凋花……

她甩開這些她不懂,她可能也永遠都弄不懂的官場問題,問了另一個問題:“你說要拿下杜遠峰,現在杜遠峰真的拿下了嗎?會不會生出什麼變數?”

這就是她的進步。

她以前看問題,雖然也精細,總體還是直來直去的,但現在,她經過多次驗證,世間很多看似沒有懸念的事情,最終懸念重重,誰會死,誰不會,沒到最後關頭,她真心不敢斷定,杜遠峰無疑就是這樣的人。

雖然一殺百餘人,重罪鐵證如山。

按律當誅。

但是,會不會有變數呢?畢竟杜遠峰可不是一般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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