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朝四十九府,幅員何其遼闊,即便是驛站傳信,日夜兼程,最快也許七八天才能通達。

當洛皇后駕薨的訊息,快馬加鞭飛到懷王手上,已經是半旬之後。

“聖人仍舊未曾出關,真是鐵石般的心腸.”

龍牙大艦的甲板上,擺著一張太師椅,懷王斜斜倚靠,背後打著明黃寶傘。

他粗略掃過一眼,揚手揉碎密信,化為焦黑灰燼灑入海中。

兩旁跪著明豔的侍女,分別端著瓜果點心,盡心服侍主子。

下方的數層,三教九流各路人士,皆在宴飲作樂,談天論地,氣氛好不熱鬧。

這些都是白雲城的豪強巨擘,跟隨懷王殿下乘船出海遊玩尋樂。

美酒、美食隨意取用,還能射殺黑鯊,垂釣大鯨,快活得很!

最高處,唯有懷王與涼國公門下的周大先生,享受清靜。

“也不能如此說,聖人當真無動於衷,又如何弄出這般大的動靜?

景朝四十九府,大小數萬餘的城隍廟宇,皆有異響。

可見,非不為,實不能也!”

頭戴儒冠的周大先生,一手扶著欄杆,舉目遠眺茫茫北海。

“看來殿下之前的猜測,果然沒錯,聖人閉關二十年,名為突破神通,實際上是想要重定陰陽,劃分兩界.”

旁邊的侍女剝開冰鎮的荔枝,送到懷王的嘴邊,喂送進去。

“周大先生嘗一嘗,此物是從嶺南運來,有一別名,喚作‘離枝’。

因為被摘離枝頭後,一日變色、兩日褪香、三日失味,價錢就賤了,四五六日,一文不值.”

懷王張口吞下飽滿的果肉,輕笑道:

“專程走驛路,跑死五匹馬,只用兩日就送到懷王府上。

可惜,清明多雨,泥濘難行,儘管用冰塊儲存,也壞了兩筐。

為此處死了幾個驛卒.”

周大先生隨手一招,將這種只生長於嶺南的奇珍攝入掌中,細細咀嚼滋味。

“殿下宅心仁厚,換成涼國公府,像這種辦不好差事的下人,應該全家發配邊關,充作披甲奴.”

懷王吐出果核,抹了抹嘴巴道:

“歷朝歷代的帝王雄主,亦或者大有能為的真統掌教,誰不想執掌陰陽。

人鬼雜居三千年之久,鬼魅叢生,邪異滋養。

太平的年景倒還好,人道皇朝國運正隆,壓得住。

等到亂世降臨,烽煙四起,立刻就是千里無雞鳴,白骨露於野。

聖人向來自比慶皇炎武,必定是要開闢陰司,再定兩界。

完成這樁偉業,勝過闢土萬里之功!

受到天地垂青,大道共鳴,直入六重天也並非沒可能!”

周大先生眉頭緊鎖,猜測道:

“所以聖人最後選擇走神道路數,打算以城隍金身、眾生香火,作為合道根基?”

懷王意興闌珊,不甚在意道:

“大抵是吧,此世仙道難得,武道無路。

唯有神道,才能直通六重天,手握神通,摩弄乾坤!

估摸著,聖人的閉關已經到緊要當口,所以……未曾去見洛皇后臨終一面.”

周大先生眸光一閃,捕捉到懷王外露的那抹情緒,輕聲道:

“殿下可是覺得心涼?”

懷王起身負手,走到甲板前端,白浪洶湧撞成粉碎,溼潤水氣撲面而來。

“洛皇后可是聖人的結髮妻子,尚且如此。

不難想,本王、涼國公,日後又會落得什麼下場?

倘若一子落錯滿盤皆輸,恐怕連半點生機都無!

周大先生,咱們沒退路了。

假如洛皇后還在世,往日拜把子的義兄弟香火情,帝王家的父子名分,興許還能用上。

可現在,卻不好說了。

聖人連左相古少磬、宣國公李鴻光都滅盡滿門。

不差一個涼國公,一個四皇子.”

懷王隨口道出的這番話,將周大先生面皮一抖。

作為上陰學宮的儒生,他領教過聖人的酷烈手段。

當年景朝初定,破山伐廟死傷多少?

要知道,最開始是八座武道聖地並列於世。

玄天升龍道與白蓮教,都叫白重器親手摧破覆滅。

“煩請跟涼國公說一聲,凡舉大事,未雨綢繆。

再搖擺不定,瞻前顧後……只怕連歸隱養老都難了。

太子殿下已經拿江南開刀,八府的鉅富豪商、牧守大員,這幾日一連死了七個,全部都被北鎮撫司抄沒家產.”

懷王眼神開闔之間,掠過妖異紫意,轉身望向周大先生,輕聲道:

“局勢大變,早做決斷,才是正道.”

周大先生心神凜然,正色道:

“我會如實轉達國公爺.”

懷王大袖一捲,帶出七八股的陰風,裹起上萬斤重的海水,將幾頭大鯨硬生生提起。

這一幕落到周大先生的眼中,不禁感慨道:

“入海搏殺蛟龍,隻手擒拿大鯨,殿下道術修為也是拔尖.”

底下也有大片人拍手叫好,連連稱讚。

懷王笑而不語,五指抓落,口鼻吞吐元氣。

剎那間,就將幾頭大鯨血肉吸食乾淨,化為一具具慘白骸骨,沉入汪洋。

令熱鬧的氣氛陡然一凝,嘈雜聲音戛然而止。

畢竟,這等手段不太符合一朝藩王的尊貴身份。

“長生府的《蛇吞象觀想法》,確實有幾分獨到之處。

周大先生可感興趣?

本王向來大方,絕不吝嗇,儘可相傳.”

周大先生趕忙擺手,搖頭道:

“我修持學宮的浩氣長河,講究正心正念、正知正見。

貿然採用掠取攫奪之道,只會壞了文宮浩氣的精純.”

長生府的《蛇吞象觀想法》,他也有所聽聞,乃取萬類養自身的邪法。

越修到後面,血肉雜蕪無法自控,極容易蛻去人軀,變成披毛戴角的妖魔之流。

非是正途!

這位懷王殿下明顯是有異寶護身,加上九座氣海容納煉化,才能肆無忌憚動用蛇吞象秘術!

懷王淡淡一笑,字字句句如珠璣:

“周大先生想得狹隘了。

萬萬劫前,元氣未分,混沌為一,天地本來就是清濁交織。

清是道之精,濁是道之蕪。

於是人族大能,煉濁求清,以期證道合真。

可如今末劫降臨,靈機枯竭,我輩走不了那條路。

為何不能棄清取濁,舍精納蕪?”

周大先生聞言心頭巨震,好似覺察某種陰穢氣機翻騰湧動。

他再望向瀟灑磊落的懷王,就像見到妖魔一樣。

那雙眸子倒映冥冥虛空,其中濁流好似大片淤泥匯聚合攏。

化為沉甸甸的漆黑天幕,將那襲熾金團紋的四爪龍袍籠罩進去。

“殿下……你修魔道!”

懷王衣袍飛揚,眸光熠熠,腳踏滾滾黑泥,卻如端坐蓮臺,一塵不染的潔淨尊者。

“魔?可笑!

古往今來,立教稱祖,既是神聖!”

他雙手大張,深邃虛空如撐開裂隙,萬千濁流似蛟蟒纏繞軀體,襯得那張俊逸面龐,格外邪異。

十座大雪山般的磅礴氣海,齊齊轟鳴,迸發巨響!

龍牙大艦驀地一沉,竟是向下陷去!

“觸礁了?”

“瞎說!”

“茫茫汪洋哪來的亂礁?”

“發生何事?”

“……”

突如其來的變化,讓眾人一驚,紛紛抬頭望向高處,卻見那位丰神俊朗的懷王殿下,周身縈繞陰穢濁流,宛若一尊大魔橫亙天海。

“殿下,你要……作甚?”

周大先生雙眼圓睜,後退幾步。

綿綿醇和的浩然真罡陡然流轉,護住周身不受侵害。

“周萬山,枉你還曾做過景朝十二年的狀元,連這點把握時局的眼光都沒有。

活該無法入仕、入閣,只能藏於國公府做個客卿!

皇后駕薨,本王與涼國公都回不了頭。

若不奮力一擊,難道還坐以待斃不成?

若本王猜得沒錯,楊洪這時候也該出府了.”

懷王深吸一口氣,虛空濁流肆虐垂落,爭先恐後湧入十座氣海,將其推向五重天。

“本王十場大祭,還差一次就可圓滿。

周萬山,你就與滿船的血食,一同助本王成就宗師吧!”

周大先生駭然無比,他萬萬沒料到,懷王這麼果斷。

竟然在得知洛皇后歸天后,第一時間就與太子翻臉,動用人祭,突破宗師!

“喪心病狂!你用滿船人做血祭,一旦事發,即便是皇子之尊,也要被處死!

如今聖人還在位,太子還在世,你這般肆無忌憚,與尋死何異!”

周大先生腳踏數步,雙手重重一推,磅礴真罡霎時震盪,化為一掛浩然天河!

整個龍牙大艦,都被這股堂堂正正,柔中帶剛的茫茫精光所充塞。

深邃虛空流轉不已的陰穢濁流,像是被烈陽照射一樣,瞬間衝得散開!

“上陰學宮的浩氣長河,確有幾分本事。

可惜你一無功名官身,二沒文章學說,發揮不出真正的威力!”

懷王全然不把周萬山的垂死掙扎放在眼裡,他的心神早已沉入虛空,與大千之外的龍君交融對話。

只是一指點出,六賊頓出,就把周大先生的文宮擊碎。

喜怒哀樂,種種雜念,齊齊發動,難以自控。

“從迷至迷,皆因六賊!心境俱捐,莫記莫憶!

六根怡然,行住寂默!一心不生,萬法俱息.”

懷王五指一抓,再將嘴歪眼斜的周萬山吸攝過來。

滾滾濁流如同細蛇,刺破皮膜,鑽進臟腑!

其人的功力、傳承、過往經歷,皆被“吞吃”個一乾二淨!

短短几個彈指,凝練真罡的周大先生就變成乾枯人皮。

懷王面無表情,眼中無比淡漠,又把眼看喜、耳聽怒、鼻嗅愛、舌嘗思、意見欲、身本憂,這六賊放出,任由撲殺龍牙大艦上的血食。

待到天色暗下,滿船已經人聲雜音。

“本王奉龍君的旨意前來,孽龍王還不願一見麼?”

懷王念頭一閃,捲起滿船的屍骸血水,勾動虛空佈置儀軌。

沒過多久,茫茫北海汪洋,掀起萬丈狂瀾,一雙大如山嶽,金燈也似的豎瞳倏然亮起。

比之雷音還要宏大的聲響,猛地響徹於無邊巨淵,幾乎將龍牙大艦掀翻過去——

“棄絕蠃蟲人族之身,化為羽蟲龍屬之軀,可曾想清楚了?”

那雙金燈也似的豎瞳,照亮方圓萬里的漆黑水域。

“苦海無邊,回頭是岸。

可本王也沒回頭的念頭。

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本王偏要手握屠刀,爭一爭命數!

孽龍王,趕緊以龍族秘法為本王重煉肉殼,再造血脈吧!”

懷王大袖飄揚,立於甲板,縱然狂風撲面,亦是巋然不動。

他將一切都已謀劃完全,若不擺脫蠃蟲人族之身,受限於壽數與天賦,這輩子都追不上燕王。

若不棄絕皇子血脈,太子正統名分在手,又有國運龍脈加持,也很難鬥得過。

不然,怎麼古今三千年,從未有藩王造反成功的例子!

“嘖嘖,本王一滴至真精血,須以十萬血食來補,這點只能塞牙縫,還不夠.”

深藏於北海巨淵的那頭孽龍咆哮吼道。

“本王允了。

鮫、羽兩部,劃十萬奴隸與你.”

懷王波瀾不驚,一口答應下來。

“好好好!真龍精血給你,能否煉化,變成羽蟲,就看你自個兒的造化了!”

那雙照徹萬里的金燈豎瞳倏地熄滅下去,一滴殷紅鮮豔,足有石碾大小的精血,沉沉砸進龍牙大艦。

懷王眸光一凝,將其抓進掌中,動用秘法開始煉化。

他似哭似笑,從冰塊融化的盆中,取來大把的荔枝,好似撕咬血肉般啃動。

“你一離開枝頭,色香味消散,便賣得賤了。

本王也是如此啊!”

懷王面色猙獰,一邊吞下飽滿果肉,溢位汁水,一邊將那滴真龍精血按進眉心!

滾燙炙熱的濃烈氣機,好像燒紅的烙鐵,生生洞穿頭骨!

嘶吼之淒厲,令人不忍聞!

不知多久過去,隨著血脈更易,只見那位懷王殿下的腦後,驀地浮現那道羽蟲龍屬的兇惡本相!

正是毛羽鋪錦,團身結絮!

方圓有丈二規模,長短似黿鼉樣致!

兩隻腳尖利如鉤,九個頭攢環一處!

展開翅極善飛揚,縱大鵬無他力氣!

發起聲遠振天涯,比仙鶴還能高唳!

眼多閃灼幌金光,氣傲不同凡鳥類!

赫然是一頭九頭長蟲!

……

……

遼東,靖州城外。

莽山校場上,大纛筆直挺立,迎風獵獵招展。

旗面上的金翅大鵬栩栩如生,頗有神韻。

紀淵身披大紅蟒袍,端坐於太師椅上,聲如洪鐘:

“清明已過,也該送人上路了。

拔營!發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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