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陵,你的意思是,只要本公願意點頭,就能攫取大魔之位,飛昇虛空?”

楊洪似笑非笑,抬頭望向跟隨他南征北戰、出生入死,足有四十餘年的荀長陵。

根據太古劫前的諸多傳聞,域外四尊長居虛空上界,麾下爪牙統共分為幾個層次。

序列第一等,便是大魔,又被稱作“天位”。

意思是得到天賜之尊,具備造化之功的非凡存在。

這相當於一種受到蒼天承認的“品秩”與“頭銜”。

打個不恰方的比方,類似於朝堂上的三公。

放在大慶朝的時候,本為天子之下最尊貴的大臣。

但後來逐漸就被宰相、內閣等取代,成為有名無實的虛職。

當然,比起太師、太傅、太保等重臣加銜。

晉升天位,相當於受到上蒼承認,是一種極高的“序列品秩”。

不僅能夠增持自身氣數,舉手投足調動天地大力。

還能感悟大道奧妙,執掌部分權柄。

頗為類似三教之內的大先天境界。

儒門言出法隨的“文宗”,道門口含天憲的“真人”,佛門摧伏外道的“阿羅漢”,它們都有各自的品秩頭銜。

尤其是兵道宗師,特意分出上中下三道,把“兵主”、“軍神”、“人屠”視為將帥尊榮之巔峰。

楊洪此生最大的遺憾之一,便是當年與玄天升龍道的護法李不負大戰一場。

身受三陰戮妖刀,損壞根基,再難寸進。

因此錯過“軍神”、“人屠”這兩大氣象。

從而無法攫取天位,躋身當世絕頂。

不然的話,憑藉戎馬半生的彪炳功勳。

這位涼國公的武道成就,絕對不止於此。

所以,荀長陵才會選擇這個時機。

主動開口,勸誡楊洪,成為四神麾下的一尊大魔,接受虛空賜福。

只要,這位涼國公完全敞開身心。

就能舉行儀式,晉升天位!

屆時,軀殼與心神飛昇“上界”,親自覲見四神之真身。

進一步領悟生死造化,諸般道則,可以看到自己的所有壽數。

也就是,人身本來的陽壽、陰壽,人壽、天壽這四種。

陽壽盡,人死為鬼;陰壽盡,灰飛煙滅。

人壽盡,肉身衰朽,天壽盡,五衰齊至。

萬類生靈晉升天位,等於半隻腳踏入神通之門。

所有壽數都將被提升到九百九十九歲,號稱“千秋不死”!

古往今來,不知多少大限將至的豪雄梟傑。

因為貪生怕死,亦或者想要苟延殘喘。

心甘情願選擇沉淪虛空,拜倒於四神腳下!

更有傳言,太古劫前,諸天寰宇有十大帝位。

乃大道之下,最極之尊!

“國公爺,長陵對您仍是一片忠心,從未有過任何改變!

只不過眼下的情勢,你我都能看得明白。

從楊休、二公子、再到三小姐,東宮一步步蠶食國公府的根基,打壓國公爺半輩子積攢下來的聲望!

太子為什麼破格提拔那個遼東泥腿子,大殿之前賜座,丹陛之上添蟒紋。

其中的意圖還不夠明顯麼?

現如今,紀九郎他越風光,國公府只會越式微。

再等個三年五載,朝堂上有平遼東的紀淵,朝堂外有鎮守招搖山的宗平南。

那些兵部之中,以‘家將’自居的門生故吏,還會那般堅定為國公爺搖旗吶喊,鼓勁助威麼?!”

荀長陵苦口婆心,字字懇切,毫無半分作偽之情。

“不愧是本公從學宮裡頭挑選出來的讀書種子,辯才無雙,舌燦蓮花。

本公當年就說過,你若去考取功名,至少都是正二品的六部尚書。

運氣好點,入閣……也說不定.”

楊洪屈指叩擊大案,佝僂的腰身微微挺直,嘆氣道:

“不入朝廷正統,沒有品秩官職的儒門中人,沒有國運、龍氣護身。

越是窮經皓首,鑽研學問,越容易誤入歧途,迷失書海。

這一點,本宮以前也提醒過你,長陵。

可惜你心高氣傲,一心想要做季元晦那樣的理學文宗,全然不曾在意.”

荀長陵雙手交疊,平舉胸前,其人面上有掩飾不住的失望之色。

他眼簾垂下,輕聲問道:

“國公爺以為我被四神蠱惑,失了心智,這才胡言亂語?”

楊洪雙手搭在座椅上,好似與老友談心一樣,微微笑道:

“你所修持的功法,乃是上陰學宮四大正法之一,《理氣本論》。

取得是季元晦‘月印萬川、隨器取量’,以一道統萬法,以一理證萬術。

道理很好,可是儒門的聰明人多,自作聰明的人,則更加多。

你為何走上岔路?想必問題出在誰是一、誰是萬,誰為主、誰為次上。

常人學《理氣本論》,奉季元晦為正宗,苦心鑽研。

可你偏生還學了程正公的‘體用一源,顯微無間’,無法相容幷蓄,又不能化為己用.”

天京朝堂多半都將楊洪視為當世名將,天下軍帥,以為這位涼國公勝在帶兵打仗,排列布陣的本事厲害。

卻沒什麼人清楚,他還未跟隨紅巾義軍揭竿而起之前,曾經考取過百蠻皇朝的秀才功名,差一點還去參加春闈。

因為父親去世守孝三年,這才半路返程回到老家。

次年,萬道烽煙席捲玄洲,各路豪雄佔地為王。

楊洪一門世代紮根北地,觀望片刻後,也一併反了。

與其受百蠻皇族的奴役當牛做馬,還不如割據府州更痛快!

至於怎麼加入紅巾義軍,又怎麼結識白重器,那些都是後話了。

因此,楊洪不只對儒門兩位理學文宗知之甚詳,還能一眼看出荀長陵武道修行的癥結所在。

“若本公沒有猜錯,你入的是奇士門下?

原本四重天初步凝練真罡的層次,這半年來進步飛快,連氣海都開闢了.”

荀長陵驀地低頭,一言不發,心思如同煮沸湯水,翻滾不休。

“你這時候肯定感到詫異,憑藉奇士賜下的【嚼弄是非】、【顛倒黑白】之能,怎麼也能叩動本宮的心扉,改變本公的主意.”

楊洪眉宇之間透出幾分惋惜,他府中有四位供奉,袁柏擅長道術,練成五鬼搬運。

打仗之時,屢次立功,足以保證後方糧道暢通無阻。

而荀長陵出身不俗,乃京州名門之後。

若非只是庶子,地位頗低,絕無可能甘願做個幕僚。

少年時做為書童,跟著進到上陰學宮,每日旁聽刻苦勤學。

熟讀諸般理學著作,在一場曲水流觴上舌戰群英,嶄露頭角。

可惜卻被同在學宮的荀家嫡長子嫉恨,暗中使了手段。

背上屈辱罵名,黯然離開學宮。

荀長陵這人頗具膽色,又能言善辯。

自身氣度卓然,精通兵術演練,乃不可多得的人才。

所以,經由門客推薦後,楊洪才會將其聘為幕僚,奉作客卿,養於府中。

“國公爺對我有知遇之恩,提攜之情,長陵實是不忍見到涼國公府樹倒猢猻散的悽慘下場。

若非如此,又何必當著國公爺的面,主動暴露奇士行者的大逆身份.”

荀長陵神色從容,繼續說道:

“國公爺不要聽信史書裡頭捕風捉影的誇大其詞,以為四神是什麼洪水猛獸。

祂們乃寰宇之中,太古劫前,最為古老的原初投影。

與混沌、時空、因果、道則、法理等物共同湧現,構成恆沙諸天,堪稱長存不滅。

萬類生靈,與之相比渺小似微塵,就連爭霸三界的仙佛神魔,遠古的天庭和陰司。

於四神面前都只能算得上‘晚輩’。

凡俗的‘好’與‘惡’,對這等存在來說,根本沒有意義。

至於從上古就開始傳起的‘滅世之論’,更加可笑。

試問,以國公爺之尊,難道會處心積慮,大費周章地踩滅一個螞蟻窩?

上古正宗敬奉天道,煉氣化神。

所以當他們從深邃虛空,窺見四神的一角衣袍。

便嚇得魂不附體,只感覺大恐怖、大破滅、大涅槃全部襲來。

將四神視為域外天魔!”

荀長陵每吐出一個字,都像是金玉輕振,落入耳中,煞是好聽。

其人眉心當中,似有一盞明燈點亮。

一顆顆念頭摩擦生出的火光,照得周身熾白。

這是儒門中人修行有成,才會產生的兩種異象。

金聲玉振!明燈懸頂!

楊洪並不催動氣血,以武道意志掃蕩八方,反而饒有興致問道:

“那長陵你與我說一說,四神為何?”

荀長陵心頭稍定,微微鬆了一口氣。

奇士門徒只要不遇到血神爪牙,一切都好說。

原因無他,那幫沒腦子的莽夫只會砍殺凌虐,以斬首、築京觀為樂。

根本沒法兒交流!

奇士的恩賜,又多為諸般禁忌知識,過去數劫秘聞。

倘若不能正常對話,那麼就很難有用武之地。

還好,涼國公似乎有些興趣,願意繼續聽下去。

荀長陵凝了凝神,用盡全力催動氣脈內息,呼吸之間,好似霞蒸雲繞。

“四神,祂們是虛空之反面,是大道之歸墟,是寰宇諸天萬類生靈的存身根基!

佛門講成、壞、住、空四大劫,從成劫開始業力累積,生起細微之風,

自住劫之後,有情眾生壽數增減生滅,

壞劫發火、水、風三災,無物可存,

空劫朽滅,諸天寰宇墮入虛空。

四神,便是四劫。

祂們從一開始就存在,從一開始就註定,便如囊括萬類生靈的大命運!

不可更改,也不會變化。

與其狼狽掙扎,不如歸順麾下。

迎接大劫到來,重立地水火風!

屆時,我等門徒行走天選聖子,都能夠從虛空步出,親眼見到比太古還要強盛的黃金大世。

人人成仙成佛,享盡天地垂青!”

楊洪眉心輕輕一跳,眼神閃爍道:

“四神是成壞住空,是寰宇大劫,是諸天之終結。

這個說法,倒是有點意思。

也難怪你被奇士蠱惑,甘心淪為走狗。

季元晦是把天地為‘理’,萬物為‘氣’。

而你將四神視為大道根本,如何能不被牽著鼻子走。

只不過,後面那些鬼話不怎麼講究,也只能拿來糊弄愚夫愚婦了。

長陵,僅憑這個就想要打動本公,恐怕還不夠.”

這位白髮蒼蒼的涼國公,只是將身子向前一傾。

轟!

整個寬大書屋宛如地崩山摧,猛然升起莫大的氣勢,籠罩而下!

荀長陵周身凝聚的三大異象,金聲玉振、明燈懸頂、霞蒸雲繞,頃刻破碎!

連半個彈指都沒有堅持住!

就像一堵黃泥土牆擋在中間。

瞬間就被鐵騎衝鋒踏為齏粉!

喀嚓!

荀長陵臉色一變,正欲說些什麼。

可他那挺直的腰身,好像壓彎的竹節險些斷裂。

最後,整個人不由自主跪倒在地。

全身奔走的雄渾真罡,宛若大江大河流動於衣袍,將其震得獵獵作響!

這就是一位兵道宗師,所帶來的恐怖威壓!

“國公爺!”

荀長陵從喉嚨內擠出一線嘶啞聲音,叩拜於地道:

“聖人與四神勾結!

你所敬仰的白大哥,

驅逐百蠻恢復神州正統的白重器,

當世武道之巔的人間至尊!

他就是一個不折不扣的……混沌神選!”

楊洪原本抱著耍弄的心情,想看藏在自個兒身邊的這個幕僚,究竟能夠整出什麼花樣。

從頭到尾,他壓根就沒有把“歸順四神”當回事。

因為城內的日子不好過,就把城外的一群吃人不吐骨頭的妖魔放進來?

真要如此,那麼楊洪便不會坐在涼國公府裡,也不會與景朝聖人結拜為兄弟。

他應該接受百蠻皇朝的誠心招安,迎娶一位血脈尊貴的王女,繼續給異族當走狗才是!

可是現在……

楊洪毫無波瀾的平靜內心,因為荀長陵竭力喊出的一番話,倏然翻起驚濤駭浪。

他的眼皮狂跳,面龐變色,宛如雷火交加的一雙怒目落下。

喀嚓!

五體投地的荀長陵,好似被太山壓頂砸在身上,堅硬的青金石磚猛然綻出裂紋!

他面如金紙,全身筋骨發出爆豆似的炸響。

張口噴出鮮血,彷如軟弱無力的長蟲。

極為難堪的趴伏下去,深深陷入地底!

毫無一丁點兒反抗之力!

哪怕得到奇士的恩賜與祝福之後。

荀長陵這樣的儒門修士,也難以擋下兵道宗師的一招半式!

“你好大的膽子,竟敢詆譭聖人!”

此時此刻,一直雲淡風輕的楊洪,他終於動了真怒,也動了殺心。

“字字屬實,絕無虛言!”

荀長陵見狀不僅沒有驚懼,反而大喜過望。

哪怕處於兵道宗師的雷霆威勢下,自個兒的性命生死只在一念之間。

但……

表現出七情六慾的涼國公。

遠比冷硬如磐石的兵道宗師好對付。

“聖人與四神,曾經分別締約結誓,換取前所未有的恩賜祝福!

而他,所付出的代價,便是……他自己的四個兒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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