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萍是最難演的......他的行為不會獲得一般觀眾的同情的,而性格又是很複雜的。

演他,小心不要單調,須設法這樣充實他的性格,令我們得到一種真實感。

還有,如若可能,我希望......化開他性格上一層雲翳,起首便清清白白地給他幾根簡單的線條,先畫出一個清楚的輪廓,再慢慢地細描去,這樣便井井有條,雖複雜而簡單,觀眾才不會落到霧裡。

演他的人要設法替他找同情(猶如演繁漪的一樣),不然到了後一幕便會擱淺,行不開。

——民國二十五年曹禺徐容聽著鄭融老爺子的分析,在偶爾的跟于振視線對碰的當口,輕笑了下。

年前,他們才合作過,于振在《雪豹》當中出演陳正倫一角。

只是他發現于振笑的卻有點勉強,但他沒多做留意。

此時鄭老爺子正講著老院長在世時,關於《雷雨》的隻言片語。

以經驗而論,鄭老爺子和濮存晰應當是人藝的演員當中對《雷雨》最有發言權的,鄭老爺子演了幾十年的周樸園,而濮存晰子承父業,都曾出演周萍這一關鍵角色。

等鄭老爺子說完,濮存晰道:“鄭老師這說完了,各位也都談談對各自對於人物的看法,正好鄭老師也在,要是有不合適的地方,也好請鄭老師幫忙指正.”

他說著,伸手指著穿著長衫,正襟危坐的徐容,道:“徐容,你先開始吧.”

徐容將手中的筆放下,想了一會兒,才道:“這一個多月以來,其實我一直在想一個問題,如果,我是說如果,沒有那麼多的巧合,並且周萍也沒有開槍自殺,而時代環境又沒有發生太大的變化,周萍最終會變成一個什麼樣的人?”

徐容上來丟擲的問題,把所有人全給問住了。

因為周萍確確實實地死了,時代環境也確確實實地發生了鉅變,沒有人會考慮如果他活著,最終會如何。

徐容笑著道:“我想,他很大的可能,會變成另外一個周樸園,也許,周衝隨著年齡的成長,會逐漸的變成周萍,最終同樣變成周樸園的模樣,這不單單是由他們自身能夠決定的,而是禮教、生活環境把他們變成了那個模樣.”

鄭融安靜地聽著,見他突然住了口,道:“繼續.”

徐容攤了攤手,道:“沒了.”

“沒了?”

會議室內的所有人,抱著和鄭融同樣的疑問,濮存晰是讓他談對周萍的看法,可是他只預測了一下本不存在的未來,然後就沒了。

“是啊,沒了.”

“為什麼沒了?”

徐容想了想,輕輕地搖了搖頭,道:“不太方便說.”

鄭融看著他為難的模樣,極為突兀地笑了,好一會兒,才道:“那下一個.”

濮存晰、張萬坤愣愣地瞧著鄭融呵呵笑著隨手揭過,一時間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

老爺子,幾個意思啊,隔輩親也不能這麼明目張膽吧?當初給我們排戲時可不是這麼輕鬆就能過關的啊?而其他人則是一臉輕鬆的同時,心中又稍微有點不屑。

輕鬆,是因為瞧著情況,今天鄭老爺子心情不錯,徐容一句“不太方便說”就給搪塞了過去,等會兒他們即使說的不對,應該也不會受到鄭老爺子不留情面的批評。

不屑就更簡單了,自歐陽先生過世,於老師因為身體原因無法再過問院中的事兒,鄭老爺子就成了院裡資格最老的元老,縱然藍田野老師見了他,也得稱句“老哥”。

這麼一個好的表現機會,徐容反而偏偏什麼也不說,八成,是沒做什麼準備不敢亂說,怕說的太離譜,被鄭老爺子訓斥。

到了於明佳,她忙合上了跟前的本子,道:“我認為繁漪是一個可憐的苦命人,時代的犧牲品,她出生於書香門第,有中國舊式婦女文雅的氣質和柔弱的外表,她渴望自由、平等,但也有陰沉、憂鬱、冷酷的一面,她的性格是複雜的,形成這種複雜性格的原因,是因為她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犧牲品......”等於明佳說完了,鄭融直接了當地問道:“你認為,她可憐?”

於明佳瞧著鄭融嚴肅的模樣,輕輕嚥了口唾沫,猶豫了一下,才緩緩地點了點頭。

鄭融沒有針對她的發言再說什麼,而是看向徐容,問道:“你同情周萍嗎?”

徐容幾乎沒怎麼猶豫,就立刻搖了搖頭。

鄭融這才轉過頭,看向於明佳:“你對人物有自己的感受,這很不錯,證明你確實用心琢磨這個角色了,但是有一點我要問你,你同情你自己嗎?”

“你說她的性格是複雜的?你覺得你的性格複雜嗎?”

於明佳望著鄭融與先前對待徐容的截然不同的態度,有點不知所措,怎麼到了自己這,不僅標準變得嚴格,連態度都嚴厲了?見於明佳低著頭一聲不吭,鄭融不大高興的斜了一眼濮存晰,這一代,不經說,他這才剛和顏悅色的問了倆問題,就跟受了多大的委屈似的,都是這傢伙給慣的。

他也很快地又意識到了另外一部分原因,也許是前後的對比,太過明顯,讓在坐的幾個年輕人心下生出了不滿,於是道:“你們可能覺得我對徐容過於寬容,而對於明佳,又過於苛刻,其實並不是,徐容說那些,已經很多了,你們難道忘了,他只有在喝醉的時候,才會告訴和他關係親密的弟弟,他愛上過一個不該愛的女人,但也僅此而已.”

“可以說,他已經把能說的全說了,剩下的,如果要是再刨根問底,他必然會表現出他衝動、壓抑的一面.”

見在坐的幾個年輕人都低著頭,不大服氣的模樣,鄭融笑了下,不再單純的說教,道:“走吧,咱們去劇場,走一遍瞅瞅.”

“好.”

徐容對於鄭老爺子的臨時決定,倒是無所謂,該準備的,他都準備了,雖說時間短了點,還有些倉促,但是剩下的,就得在一遍一遍的排練當中慢慢磨了。

過去的七天當中,每一句臺詞,哪怕一個單單一個“誰?”

,他都至少翻來覆去的說上十幾遍,而以什麼樣的語氣、神態以及肢體行為表達,都經過了反覆的設計、思考。

幸運的是,雖然細節上因為時間來有點來不及,但大體的,鄭老爺子都已經幫他掌過眼,讓他少走了不少彎路。

到了劇場,鄭融老爺子坐在前的桌子後,在桌上,放著個鈴鐺。

徐容跟其他人一起,站在臨時佈置的簡陋舞臺邊上,等待著上場。

不少人,都悄悄地將目光瞥向徐容。

這是他第一次登上人藝的舞臺,雖然不是現場演出,但是觀看的觀眾,比尋常觀眾的標準可要高的多。

很多影視演員演不了話劇,差就差在基本功上,首先演員至少得能讓容納近千人劇場內角落的觀眾聽到清晰飽滿的聲音,而這一切的前提,就是氣、聲、字,也就是呼吸、發聲、吐字的紮實基礎,光這一點,沒有經過系統嚴格的訓練,壓根就不成。

人藝的演員在演出時,是不準使用麥的。

在話劇這行,有句老話:嗓音有天賦,嘴裡需人功。

而氣、聲、字,在人藝,僅僅是舞臺表演的基礎,基本功紮實了,只是具備了跑龍套的資格。

除了于振和史藍芽之外,沒有人想“為什麼?”

,他們想的都是“憑什麼?”

大家都是從龍套跑過來的,憑什麼你一個北電出身的,上來就是角兒?這不合理!鄭融老爺子看著站在臺上的眾人,將鈴鐺往手邊一放,道:“開始吧.”

首先上場的是演魯貴的張萬坤和演四鳳的辛月。

因為場景簡陋,二人基本上都是無實物。

徐容望著習以為常地走到舞臺中間的張萬坤和辛月,不由感慨,如果先前拍《雪豹》時演員都有這樣的底氣和與之對應的技術,效果大概要上去一大截。

“四鳳!”

“四鳳!”

“鈴鈴鈴.”

張萬坤剛張嘴說了兩句,鄭融手邊的鈴鐺就響了,這是人藝的老規矩,排練的時候,聽鈴。

鈴一響,說明導演有話說,立刻就得安靜下來。

濮存晰雖然是導演,可是今天鄭老爺子過來了,他根本沒搖鈴的資格。

鄭融繃著臉道:“太刻意啦,想想你在家做家務的時候,怎麼喊在看電視的孩子的,在沒有強烈的情緒之前,你的頭一聲,肯定不會盯著她喊.”

儘管當著一眾小輩兒的面,被直截了當的當面數落,張萬坤臉上有點掛不住,可是在過去,他早已習以為常,忙點著頭道:“是,鄭老師.”

而內心當中,卻是打定了主意,回去了還真得仔細琢磨琢磨,當這一群小輩被這麼訓,也太丟人了。

老爺子沒停下,而後又稍微轉了點頭,對辛月道:“魯貴喊你的第一聲,你是裝作沒聽見,不是真的沒聽見,要給這個‘裝作’一個具體的回應,不然下一句你就不應該說‘喝,真熱’,而是要說‘呦,你喊我呢?’.”

辛月兩手交叉放在身前,極為乖巧地點著頭:“好的鄭老師.”

“重新來.”

張萬坤再次忙活了起來,在擦桌子的時候,不經意地喊道:“四鳳!”

這次他的聲音不重,喊了一句之後,立刻抬頭望去。

“鈴鈴鈴.”

鄭融老爺子又發了話:“太著急了,你不可能立刻就判斷出她沒給你回應,你總要有個反應的時間,重來.”

徐容本來站在舞臺的邊緣,一看這架勢,乾脆席地而坐,按照老爺子眼下的標準,光第一幕魯貴和四鳳的戲,沒三天過不去。

“四.....”“鈴鈴鈴.”

鄭融瞧著張萬坤,眉頭皺著,倆眼睛死死地盯著他,道:“你是不是忘了點什麼?你是要跟女兒伸手要錢的,不是打招呼,在這之前,難道就沒一點的行動的前兆?我本來以為先前說了你兩次,你應該明白這一點,可是你眼下的表現,還不如二十年前,二十年前,你上臺前還會思考.”

見張萬坤被數落的連笑都變得不大自然,鄭融擺了擺手,道:“張萬坤你先下去,仔細琢磨琢磨再上來.”

張萬坤和辛月對視了一眼,不由的露出苦笑。

辛月更為緊張,她一個字的臺詞還沒來得及說,一塊排的張萬坤就被攆下了臺。

鄭融伸手一指站在徐容旁邊的于振,道:“于振,你上.”

“鈴鈴鈴.”

“鈴鈴鈴.”

“鈴鈴鈴.”

于振立在臺上,極為尷尬,他現在後悔接下《雷雨》了,明知道鄭老爺子當顧問,自己這不是跟自己找不自在嘛!他比起張萬坤更慘,他攏共只推了三回門,連個臉都沒露囫圇,就被喊停。

之所以應下出演《雷雨》,一來是離家近,可以照顧懷孕的老婆,二來,也是為了讓自己忙起來,好別從早到晚的跟老婆吵架吵架吵架。

鄭老爺子看著于振,問道:“劇本的第一句是什麼?”

于振愣了下,第一句是交代背景,這些他看倒是看了,可是又不是臺詞,誰也沒要求背背景啊。

“一個夏天的上午.”

在他急得如同熱鍋上的螞蟻的當口,聽到旁邊辛月的低聲提醒,他忙回答道。

鄭老爺子那如同即將出鞘的利劍般的視線稍微柔和了點,道:“一個悶熱的夏天的上午,你站在外邊等了那麼久,就不著急嗎,就不熱嗎?”

“你上場的時候,要把後邊的東西全給帶出來,而不是上來個人,把詞唸了,就完啦,明白了嗎?”

于振同樣點了點頭,道:“是,鄭老師.”

鄭老爺子擺擺手,道:“你們倆下去,仔細想想,設計設計自己的行動,繁漪、周萍、周衝上場.”

濮存晰瞧著鄭融,臉上的輕鬆漸漸淡去,他忽地有種回到了幾十年前,那段被一幫叔伯支配的歲月。

照著鄭老爺子眼下的標準,這個戲,別說一個月,就是一年,也未必能排成。

徐容聽到點到自己的名字,起了身,輕輕地吸了兩口氣。

“從周萍進門開始.”

演周衝的朱曉鵬坐在沙發上,似是聽到門外的腳步聲,突兀地道:“咦,哥哥來了.”

徐容一隻手假裝輕輕地推開門,進了門,他一手耷拉在身側,臉上不大有精神,稍微歪著頭,打著哈欠的尾聲。

這是一個極為簡單的動作,但他的內部處理是相當複雜的。

周萍的眼下和過去是不同的,過去,他討厭父親,討厭這個家。

可是如今,他仍舊討厭這個家,原因卻稍微有了點不同,他恨自己過去鑄成的錯誤,又羨慕一切沒有顧忌、敢做任何壞事的人,因為如果他要是那種人,他就不必整天生活在悔恨當中。

同時的,他又羨慕能幹一番事業的人,羨慕依循著上層人的道德,做著模範公民、模範家長的人,因此他佩服自己的父親,在他眼裡,父親是一個無瑕的男人,即使倔強和冷酷,也是他喜歡的,這兩點,恰恰又是他認為自己沒有的。

他不願意再欺騙自己的父親,他要拯救自己,他選擇的方式,是新的情愛,力圖把自己從舊的、不倫的情愛當中拯救出來。

而年輕活潑的四鳳身上,恰恰有他需要的東西,青春、熱情和美。

可是四鳳畢竟只是個丫頭,沒有讀過書、上過學,也就不能瞭解他的苦悶,更難以和他產生共鳴,他又不由自主的縱酒、尋歡、賭-博,沉浸在新的刺激當中。

所以,他的背不太筆挺、步伐也不快,因為他沒有內在的支撐,他打哈欠,但又盡力掩飾著,因為實際上他剛剛在花園裡躺著,而且魯大海說了,“剛才我看見一個年輕人,在花園裡躺著,臉色發白,像是要死的樣子.”

,因此他推門進來的時候,不可能精神抖擻、神采奕奕,但他又怕周樸園看到他這副模樣而生出不喜,因此進門的時候,他又留了個哈欠的尾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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