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容沒再將老院長的傳記放回書架,而是擺在了左手邊。

以時刻警示自身。

被扣上大師的帽子,倒也未必全是不好,剛入行那會兒,一天24個鐘頭,他差不多能保持18個鐘頭的熱情。

一是被窮逼的,二是想掙大錢、娶美女。

先前一段時間的外界環境相當溫和,既沒有強烈的“所利所貪”,也不具備緊迫的“所激所逼”,依舊保持著嚴謹,大抵源於過去多年養成的習慣。

如今這頂“大師”的帽子,扣的他壓力山大。

方仲永都被嘲笑了一千年了。

況且到了眼下的地步,也不由得他不看開,因為事實並不以他的意志為轉移。

他起了身,正準備把楊力新和馮遠正喊過來聊聊,裝模作樣安排一下未來一段時間的工作,以證明自己沒有尸位素餐,只是屁股剛離開椅子,一個熟人來到了門口。

李六一瞧著剛從辦公桌後起身的徐容,瘦長臉上浮現出一抹遲疑後,問道:“領導,不打擾吧?”

“你都這麼說了,我還能說什麼?”

徐容瞧著他進了門,心下浮現一抹猜測,“你不是正排戲呢嘛,怎麼跑我這來了?”

去年兩人曾經合作過《家》,當時他擔任導演併兼任藝術總監,李六一擔任副導演,整體而言兩人的合作較為愉快。

“嗨,我是來請如來佛祖來了.”

徐容又坐了回去,同時指了指對面的椅子,笑著道:“朱旭師伯、李世龍、米鐵增、張萬坤老師他們不都在嗎?”

李六一如今正忙著排的戲是《推銷員之死》,該劇是美國著名劇作家米勒於1949年創作,自登陸百老匯後連演742場,被譽為“戰後美國最偉大的劇作”,曾榮獲普利策獎和紐約劇評界獎。

其被引入中國後,也將英若成的藝術生涯推到了一個新的高度。

《推銷員之死》講述的是推銷員威利·洛曼因年老體衰,要求在辦公室裡工作,卻被老闆辭退,威利懊喪之下責怪兩個兒子不務正業,一事無成,兒予反唇相譏,嘲笑他不過是個蹩腳的跑街。

老推銷員做了一輩子的美夢,現在全都幻滅,自尊心受到了嚴重挫傷,加之生活的艱難,威利為使家庭獲得一筆人壽保險費,在深夜駕車外出自殺身亡。

這臺戲是徐容去年提議重排的。

《推銷員之死》的主題相對較為單一,按照劇評人的論斷,該劇“刻畫了一個小人物悲劇性的一生,揭露了美國夢的欺騙性.”

,但其詭異之處在於,自其1949年問世六十多年來,在世界各地都引起了巨大的轟動效應。

在推薦重排的同時,徐容也推薦了三名女演員,小張、袁雨以及宋佚。

李六一在他對面坐了,“噢”的恍然一聲,道:“我光想著請專家給我們號號脈,你不說我差點忘了他們以前也參演過.”

“不過我估計也沒準,朱老師就不說了,李世龍和米鐵增每個人扛了七八臺戲,人都找不著.”

徐容仍然沒起身,問道:“排到什麼進度啦?”

“快要合成了,再來幾次,沒問題了就提審.”

“我去看也行,但是先提前說好,你到時候別玻璃心.”

李六一哈哈笑著道:“怎麼能,人濮院都能笑著應下來,我怕什麼?”

他指的是前幾天徐容當著整個《甲子園》劇組說濮存晰演的不對的那茬。

倆人出了辦公室,經過馮遠正辦公室門口,湊巧碰見馮遠正也要出門。

馮遠正似乎遠遠地就聽到了兩人的談話,看著走來的二人,並不意外地點了點頭道:“徐院、李導.”

徐容招呼著:“你有事兒沒,要是沒事兒正好去瞅瞅《推銷員》?”

“行,正好看看曉斐的演出.”

自從小張同學跟著馮遠正學習之後,徐容就沒再過問過,兩人在理念上存在著分歧。

進了劇場,徐容看著站在舞臺兩側丁志成、盧芳、荊浩、苗池以及小張同學、宋佚、袁雨三人,道:“各位老師好,我們過來學習學習.”

“哈哈哈.”

除了小張同學之外,其他人看到徐容走入劇場,立刻都打起了十二分精神,並非徐容副院長或者藝委會副主任的職銜,而是純粹的好奇。

在幾天之前,徐容還只是他們一個普通同事,結果沒過幾天,竟然變成了繼老院長、老舍先生之後,人藝第三位在編大師。

“開始吧.”

舞臺上用箱子、凳子搭建了簡易的場景,丁志成提著兩個大箱子從右側走上,他的步伐沉重,脊背也不甚挺直,到了門前,他開啟門鎖,進入廚房,深呼了一口氣,放下了手裡的負擔,以感慨的語氣說道:“夠嗆,真夠嗆.”

舞臺右側,盧芳披著外套側耳傾聽,她演的是威利的妻子琳達,一個深愛著丈夫的、有想法的妻子、母親。

“威利?”

“別擔心,我回來了.”

徐容伸手拽過了旁邊的場記本,拿起筆,刷刷刷地寫下:一、第一幕第一句詞,作為妻子,她不應當用疑問語氣。

李六一斜了一眼,思考了幾秒鐘後,臉上露出了點恍然之色,只是他心中還沒來得及表示佩服,便見徐容寫下:二,戲是演給中國人看的,為什麼要學西方人的做派?

李六一的心突然有點後悔把徐容請過來了,這才說樂兩句臺詞,就倆問題,不對,看著徐容手中的筆未停,“刷刷刷”地寫下“三,建議取消第四堵牆?”

後,他苦笑著跟馮遠正對視了一眼,這簡直捅了馬蜂窩了。

四,荊浩說話為什麼那麼大聲?

五,威利為什麼出軌都還出的那麼...拘謹?

六、小張有點太浪(劃掉)......

眼瞅著徐容手中的筆自從坐下之後壓根就沒停下來,李六一徹底坐不住了,伸手拍下了鈴鐺,極為突兀地道:“停.”

隨著鈴聲響起,徐容將“浪”字劃掉後,也把手中的筆放了下來,無聲地抿了抿嘴唇,道:“既然李導喊停了,那我也要表達一下我對你們表演的抗議.”

頓了頓,他繼續道:“因為你們都是藝術家,出了咱們的院門,是要被同行稱作老師的.”

其實別人演的不夠完美,他都能接受,唯一一個人敢接受不了,宋佚。

因為宋佚和其他人都不一樣,她是他的學生,哪怕小張同學都可以演的不行,唯獨宋佚不能,宋佚作為他的大弟子,演的不好會讓別人覺得他不會帶學生。

當初決定帶宋佚實在太莽撞啦!

徐容瞥了一眼本子,道:“首先我有兩個提議,第一,我們能不能演中國的推銷員和中國式的家庭、社會,第二,你們演戲的時候,在非必須把視線投向別處的情況下,能不能跟我們進行眼神交流?”

“我們來看一下效果,怎麼樣?”

第一個建議,正是他推薦重排這臺戲的原因。

人藝上一次排《推銷員之死》,導演是曹禺先生特邀的米勒本人,他推薦重排這臺戲,並非為了讓觀眾看看資本主義的階級矛盾對普通美國人的壓榨和剝削。

利用資本發展市場經濟,但是絕不能讓人民成為資本的奴隸。

這才是他推這臺戲的初衷。

直到今天,他仍記得他逛街時遇到的那個哭著跟他的母親打電話的中年男人。

至於第二個提議,是他之前學習京劇得到的啟發。

戲劇總是講四堵牆,也就是把舞臺當作一個封閉的空間,認為觀眾並不存在。

而戲曲恰恰相反,它的基本特徵是充分激發觀眾的想象力。

之所以做出如此改變,是他腦子裡臨時冒出來的一個想法,戲曲有“三五步行遍天下,六七人百萬雄兵,頃刻間千秋事業,方丈地萬里江山”的特點,而戲劇則是高度寫實,兩者的形式決定了要不要激發觀眾的創造力。

但是戲劇真的完全寫實嗎?

肯定是沒有的。

既然如此,那還不如反其道行之,去充分調動觀眾的想象力。

而讓觀眾參與創造,調動觀眾的想象力,就必須推倒第四堵牆。

這與斯氏主張的舞臺理念,就是“四堵牆”的理論不同,甚至是對立的。

但于徐容而言,對立又怎麼了?

李六一見徐容神情篤定,等二人點了頭,道:“開始.”

“威利?”

“別擔心,我回來了.”

“臥槽.”

李六一立刻坐直了身子,丁志成和盧芳確實按照徐容的建議演了,但兩人之間的對比實在過於明顯,當二人開始透過眼睛和他們交流,他感覺威利的形象一下打到了心裡,相反,琳達的表現要比上一次失色了不少。

見舞臺上的二人因為李六一的爆粗停了下來,馮遠正一拍腦門道:“我想起來了,於老師演《茶館》的時候......”

“咳咳.”

徐容急忙咳嗽了兩聲,打斷了馮遠正的話,道:“我覺得這個理念叫‘共同創造’比較好,你們看呢?”

他怎麼猜不到馮遠正到底想說什,於是之領銜主演的《茶館》的第二幕,王利發準備裕泰茶館重新開張,把“莫談國事”的標語一張張地貼在了牆上,貼的多了,雙手上就難免粘了一些糨糊,為了不讓糨糊蹭在自己的衣服上,他只好兩手挓挲著,連挪桌子上的針線笸籮也只能用胳膊肘推開。

類似的表演在京劇當中數不勝數,透過形似達到神似,進而引發觀眾的充分聯想。

其根本原理與他要求的“眼神交流”是一樣的,都是基於他確立的“共同創造”理念。

馮遠正這傢伙差點搶了他的學術成果!

馮遠正乾笑了兩聲,徐容的提議對業務水平高的演員有好處,但是對於水平不高的演員就極不友好,把眼睛交給觀眾,十分考驗演員對於人物的揣摩。

丁志誠望著臺下反應各不相同的三人,問道:“導演,怎麼了?”

李六一拍著手道:“徐院真不愧是大師啊,剛才那遍讓你的表演至少加了一分.”

“總分10分的情況下.”

丁志成望著坐在李六一和馮遠正之間的年輕的過分的徐容,不由肅然,道:“徐老師,辛苦了.”

徐容望著整個劇組投來的敬畏的視線,笑著擺了擺手,道:“其實‘共同創造’理念我很早就在考慮,就是趁著今天提出來了,沒什麼大不了的,我來說說剛才排練的其他問題.”

他頓了頓,以讓每個人都能記住“共同創造”四個字,才轉頭看向身形高挑的盧芳:“首先是盧芳老師,我問你一個問題,你正在廚房做飯,然後聽到你的丈夫進門等等一系列習慣性的動作之後,你能不能確定是他回來了?”

他並沒有等她回答,視線掃過其他人:“第二,我們的戲是給中國人看的,得讓他們有共鳴、有真實感,不要說這是批判美國夢,作為演員,如果連自己都要騙,還不如去蹬三輪車.”

“第三,王坤,你在說‘因為,有點什麼也不怕,比如偷吧,反正是一家子。

’這句臺詞的時候,腦子裡是不是想著網上有人評論臺詞聽不清?”

王坤愕然地望著徐容,一臉的不可思議,這句臺詞是要壓低聲音,但是上一版就是因為壓低了聲音,彈幕都在問“說的啥?”

,因此他特意提高了一點音量。

但是徐容怎麼知道?

這就是大師嗎?

徐容怕他想不明白,又解釋了一句:“你的確讓觀眾聽清了,但是也破壞了這句臺詞的氛圍.”

而後,他又轉到了丁志誠身上,道:“丁老師應該不是第一次演出軌吧,其實我就是好奇,出軌的時候,會感到不好意思嗎?”

沒人回答他的問題。

丁志成猶豫了幾秒鐘,笑著道:“如果,我是如果表現的太過樂於其中是不是有點?”

“虛偽!”

“出軌那是多快樂、多開心的事兒啊,要是不快樂,你說還出軌......”

“咳咳.”

“咳咳.”

徐容的侃侃而談在左右兩道的提示下戛然而止,望著臺口小張同學投來的審視的視線,他立刻調轉了口風,表情嚴肅且鏗鏘有力地道:“對這種不道德、違反底線的行為,你越是表現的樂在其中,越能呈現出批判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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