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虧今天排練的是濮存晰和恭麗君,要是換倆新人,按照人藝的傳統,光這個進場的行動,估計就得排個七八回。

徐容沒經歷過黃昏戀,但他戀愛過,也結了婚,可以斷定一對互生情愫的、心智正常且關係就差捅破一層窗戶紙的男女,不會不注重對方的感受。

如果沒有,那必然是“互生情愫”或者“心智正常”中的某個條件不成立,這是徐容叫停濮存晰和恭麗君排練的第一個原因。

舞臺上最失敗的表演就是直到兒子喊了父親“爸爸”,觀眾才知道兩人是父子關係,真實的日常生活中是不是夫妻、父子,哪怕沒有語言上的交流,別人也是能看出來的,而夫妻、戀人和即將成為戀人的男女,相處方式同樣存在著巨大的差異,哪怕夫妻和夫妻之間的感情狀態也能透過其相處方式觀察得出,甚至根本不需要兩個人同時在場,只要一個人提及對方,徐容就能透過語氣、表情、眼神以及其他的肢體動作判斷對方的夫妻感情。

因此,對於同行的婚姻狀態,他或多或少的都有些瞭解,但是這些話,他對任何人都絕不透露哪怕半個字。

他喊停的第二個原因是二人並沒有解決“從哪裡來”的問題,在劇本的設定當中,黃仿吾和彥梅儀剛剛參加完養老院院長淮生,也就是女主角陳愛林的父親的葬禮,黃仿吾對參加葬禮的人感到不滿,可是殯儀館絕不會開在養老院隔壁,如果殯儀館開在養老院的隔壁,開展業務倒是方便,但以中國老人的習慣,九成的機率會提前死給殯儀館看。

而從殯儀館到養老院,那麼遠的距離,黃仿吾的不滿是不是也該消了大半?

但濮存晰走進來的時候,卻忘記了黃仿吾從殯儀館到養老院的這段距離,也就是忘了他從哪來,自然也就不可能知道到哪去。

第三個問題,是兩人都沒把環境帶上來,時節是立秋的前幾天,也是一年最熱的時候,雨雪天進門多多少少的要踢下鞋底的泥,擦擦身上的雨雪,夏天也應當把夏天帶上舞臺,讓觀眾看到的第一眼就知道,噢,這是夏天。

徐容在養老院工作過半個月,說長不長,說短不短。

但是對於上了年紀的老人的儀態,他簡直再熟悉不過,他和爺爺相依為命二十多年,小時候他最經常做的事情就是跟在爺爺身後模仿他走路的姿勢。

這幾年爺爺經常跟小區的幾位老人閒聊、下象棋、串門,也導致他對於這個年紀老人的一舉一動十分了解,幾乎一閉上眼睛,就有幾十個老人的音容笑貌、表情神態在他眼前晃過。

坐在徐容一側的任明和唐曄愣愣地瞧著他,他們真沒想到徐容竟然這麼敢講,濮存晰和恭麗君是人藝的頂樑柱,尤其是濮存晰,不僅是常務副院長,還是他名義上的傳幫帶老師。

學生教老師怎麼演戲?

徐容也察覺到了氣氛的詭異,低頭瞧了瞧左胳膊,然後才不解地望著任明,一臉嚴肅地道:“導演,你總拽我幹嘛,我說的都是就事論事,我還記得第一次來走進這間排練廳的時候,朱旭老師就告訴我,到了這兒,作為一個演員,就得把戲看著天大的事兒.”

任明沒法言語了,他什麼還沒說呢,徐容就已經演上了,要是他再說道兩句,天知道徐容還有多少戲?

濮存晰在愣神了剎那之後,苦笑著瞥了一眼排練廳角落裡的攝像頭,道:“別光拿嘴說,你來試試.”

《甲子園》是人藝六十週年唯一的一場新戲,也是一場大戲,老人們忙,他也不輕鬆,各種大事小情根本脫不開身,《甲子園》他的確準備不足,因為打一開始,他就沒打算準備出演這場戲,幾位老人才是主角。

他估摸著,徐容的“評價”一半是針對自己,一半是針對藍田野老師,因為他就是照著田野叔叔演的。

大概也是擔心老人們積攢一輩子的名聲掃地吧。

徐容望著勉強笑著的恭麗君,無聲地嘆了口氣。

他不擔心濮存晰生氣,提建議的時候,只要注意方式方法,建議有一定的合理性,濮存晰不僅不會生氣,反而十分樂意接受。

恭麗君這位成名多年的演員,他說不上了解,可是從她的反應來看,對於自己的這位副導演的批評,明顯是不樂意接受的。

這在他的預料之內,《雷雨》被觀眾嘲笑近十年直至最終停演,可是十年的過程中,卻沒有絲毫改進,反而認為是觀眾素質有問題、不尊重演員、不尊重藝術,可以說《雷雨》劇組從導演到龍套,沒有一個人是無辜的,只不過責任不同大小而已,從某種程度上評價,恭麗君和遲曉秋的處境完全相當,遲曉秋被“程派”的名頭禁錮,恭麗君則被知名演員這個概念限制住了。

他又不由想到了自己,如果等自己到了三十歲、四十歲乃至年紀更長一些,突然蹦出來一個年輕人,指責自己演的不對,自己會以什麼樣的心態面對呢?

這麼想著他站了起來,濮存晰既然說了讓他試試,他既沒拒絕的理由,也沒拒絕的必要。

如果真是自己理解的不對、呈現的不好,他一定虛心接受他人的批評。

直到今天,他才稍微理解了李雪建老師水平為什麼能那麼高,李雪建成名很早,但是卻始終保持著謙虛的態度,這種態度除了讓他能夠直面紛至沓來的讚譽,也能接受各種各樣的客觀的批評、指責,並反思自身。

謙虛最大的意義,也許根本不是為了讓別人覺得謙虛。

徐容先是接過濮存晰手中的柺杖,而後又走回了導演桌旁邊,拿起了搭在椅背上的衣服,掛在胳膊上,這才走到了排練廳一側,看向不遠處坐在地上託著腮俏生生打量著的藍盈盈,道:“盈盈,來,給我搭下詞.”

“啊,我,我嗎?”

藍盈盈聽到徐容喊自己,拿食指指著自己的鼻尖,見徐容點頭,她慌忙站了起來,“啊,好.”

還沒等藍盈盈完全站穩,徐容已經轉過頭大步流星地往前走。

藍盈盈望著這一幕,不知道怎麼辦才好了,她都還沒準備好呢,徐容怎麼就開始了?

某一刻,見徐容有停下的趨勢,她如同福至心靈一般,道:“你走得...”

藍盈盈的“得”字落下,徐容的腳步頓了下來。

“那麼快.”

藍盈盈的“快”字出口,正好望見遠處的徐容徐容側過了身,望向仍停留在原地的自己。

“追得我直喘.”

和徐容投過來的鼓勵的視線對視嗯一秒後,藍盈盈忙邁開了步子,追了上去。

任明和唐曄愕然地注視著這一幕,藍盈盈是實習生,還處於學習階段,目前相當於劇組的吉祥物,圖個“三世同堂”的喜慶。

可是電光火石間她的臺詞竟然說的恰到好處,她的語氣、神態、姿勢和臺詞形成了一個有機的整體,幾乎看不出半點新人的模樣。

他們再次將視線轉移到了徐容身上。

任明不止一次聽李六一和濮存晰說過,徐容身上有一種奇怪的特質,一種能夠讓同演者演的更好的特質,他明白濮存晰的意思,但是隻是以為某種有意識的“巧合”,就像《雷雨》和《家》,如果他對於明佳和袁湶都只有責任,而沒有愛情的話,這種情況也是有可能發生的。

但是今天,他意識到自己過去的猜測錯了,不僅錯,而且錯的離譜。

徐容見藍盈盈追上來,轉身走進了舞臺正中,將衣服、柺杖搭在一旁,鬆開了脖子的領帶,道:“可算鬆口氣,簡直透不過氣來.”

他說著,就要轉身去衝咖啡,走了三步後,他突然停下了腳步,看著排練廳目不轉睛地盯著自己的眾人,苦笑著搖了搖頭,道:“不好意思,我演錯了.”

所有人都莫名地瞧著他,什麼錯了?

房間當中,幾位老爺子老太太下意識地對視了一眼,這一幕給他們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幾十年前,人藝也有一個類似的演員,演著演著突然就會停下來,然後沒頭沒腦地來說一句:“不對不對不對.”

他們根本不知道什麼不對,到底哪不對,但是林連昆每一次都很堅定地認為“不對”,按照他的說法,是沒卡在點上。

和此時的徐容一模一樣,這是一種能夠將一臺兩個小時的戲分成無數個八拍的本能,他清楚地知道左腳落在地上的時候說哪個字才是最恰當的,甚至對於同演者的行動、臺詞有一種未卜先知一般的直覺。

鄭融望著螢幕當中的徐容,語氣轉向幾人,道:“你們有沒有發現,他,跟刁光覃有點像?”

藍田野明白鄭融指的是刁光覃對於“點”的運用,道:“這孩子是個天才,他攏共才學仨月的戲吧?”

“點”類似亮相,但是又沒有亮相那麼大幅度的肢體動作,而是演員形體動作的一瞬間靜止,也是人物精神狀態的體現,在梅派中體現的最為淋漓盡致,梅派演員在表演時,幾乎每一個動作都以一個“點”結束,只不過和梅派的較為突兀的“點”不同,徐容刻意弱化了“點”存在,但卻並未完全弱化。

“我感覺他更像是之了,戲曲的本質是高度的抽象和高度的現實結合,他刪去了抽象,而只留下了現實.”

鄭融沒有隱瞞他們,道:“他上學的時候一直學的都是是之.”

“我就是說面試那天......”

“噓.”

呂中一直沒參與談話,聽到幾人還要談論,下意識地發出了噤聲的聲音。

畫面當中,徐容和藍盈盈再一次開始了排練。

“你走得那麼快,追得我直喘.”

“可算鬆口氣,簡直透不過氣來,我得煮一杯藍山咖啡,兩杯?”

排練廳內的一眾人愣愣地瞧著扭過頭來望著自己的徐容,突然有一種相當古怪的感受,徐容過去本就登峰造極的臺詞水平,似乎充斥了某種奇特的韻律,讓人覺得悅耳的韻律。

而這次,任明隱約明白了徐容之前說的“錯了”是怎麼回事,他不知道怎麼倒騰的,腳下多倒騰出一步,以至於“兩杯?”

這兩個字出口,正好形成了一個節奏的閉環。

他不知道徐容是怎麼判斷的,又是怎麼分割的,而且因為徐容上一次是乍然停住,他也不知道錯了一個拍子後到底會呈現怎麼樣的效果,但是相比之下,似乎整體更流暢了。

徐容望著藍盈盈,見她沒接詞,知道她也許沒背下來,也就沒再繼續,轉過頭衝著濮存晰道:“我的理解大致是這樣,但肯定有不足的地方,只不過眼下限於水平和眼界,如果哪做的不對,請大家多批評.”

濮存晰笑著搖了搖頭,徐容演示的他模仿不來,據他所知,整個人藝的歷史上,能模仿徐容剛才那一段的,也許只有兩個人。

但是他知道,徐容這是演示給幾位老爺子、老太太看的,如果沒有達到這個標準,評審的時候他一定會投下反對票。

任明好奇地打量著徐容,道:“感覺你跟以前變化很大.”

“其實就是十二個八拍.”

徐容解釋道:“戲曲裡邊‘念’是重要功課,跟咱們說臺詞一樣,不過要求要卡點,快一拍不行,慢一拍也不行,高半個音不行,低半個音也不行.”

任明不說話了,這個還真不是一般人能學的,沒人能做到一邊演戲一邊去數拍子,更不可能記每一個字的音。

徐容可以做到,是他的天賦和技術都達到了某個離譜的地步。

藍盈盈聽著徐容隨口的解釋,似有所悟地點了點頭,在徐容正要坐回導演桌時候,她鼓起了勇氣,道:“徐,徐哥,我感覺你的臺詞,好像,好像不,不太純粹.”

徐容愣住了。

濮存晰、任明、恭麗君、蘭法慶、王姬、鄒建、雷佳等人也愣住了。

在另外一間房間中熱烈討論的藍田野、鄭融、朱旭、呂中、徐秀林也愣住了。

實習生藍盈盈批評徐容的臺詞不太純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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