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你一起進宮去.”
肖不修的出人意料,讓我愣住了,這是什麼情況?“今日還有一些事情要和皇上說,我今晚也就宿在宮中。
你若有事情,可以讓陳一陳二來找我.”
“啊?”
我看著他,難道是想監工?怕我回了冷宮就去睡覺了,根本不搭理他這個案子。
“沒有監視你的意思。
我肖不修還不至於要盯著你幹活吧?”
他皺著眉頭,一臉的不耐煩。
“本都督辦事,還不需要向你彙報吧?”
“是是是,我錯了,我悔改.”
我趕緊低下頭,“我去拿件衣服,很快的.”
這人簡直了,喜怒無常,難以捉摸。
明明是讓我辦事,卻又不信任我。
我小跑著回屋裡拿了廠服,又翻了一雙輕便的布鞋,天氣熱了,腳都容易出汗,我懶得穿襪子的時候,都套一雙布鞋。
這習慣似乎很小的時候就有,在隅月庵也不例外。
靜心師傅還說我是赤腳大仙轉世,“女孩子不可以露腳的,不合規矩.”
“那不行啊,太熱了,腳會流汗的,然後襪子都臭了.”
“這樣穿,布鞋也會臭啊.”
“刷鞋.”
我的回答讓靜心師傅氣不打一出來,死活不同意。
但是,我就是要這樣,時間久了,她也就睜一眼閉一眼了。
“也不知道你這毛病跟誰學的,這都是野漢子才會這樣.”
“野漢子是什麼?”
我當年也真是童言無忌,“靜心師傅的相好麼?咋沒見過?”
一頓毒打呀,讓我對於野漢子和布鞋這件事情記憶猶新。
所以我每次夏天穿上布鞋,都會嘿嘿笑一陣子,像個傻子。
肖不修看著坐在馬車裡依然傻笑的我,居然忍不住好奇地問道:“什麼事情這麼好笑?”
“沒事沒事,吃多了,有點撐的.”
我豈能告訴他野漢子的梗,我必須忍住。
肖不修沒再說話,從掀開的馬車車簾向外望出去,已經是落霞的最後時刻,昏暗籠罩了大地,還剩下一抹殘紅在天邊。
我坐在裡面,只能看到肖不修黑影輪廓,高挺的鼻樑,抿起來的唇,這一刻的他顯得很平靜,似乎在放空自己。
我居然對他產生了一種“只可遠觀,不可褻玩”的距離感。
的確,有時候在他身上出現的疏離感令人感到很薄涼,可是又忍不住想靠近他,給他一點點溫暖。
但是隻要靠近,又會被他渾身的長刺扎得渾身是血。
保持距離,就不會受傷害。
誰告訴我的?我不記得了。
但是,我真的想抱抱他,哪怕只有一瞬間。
最好的辦法就是裝睡,然後靠在他的身上,然後抱抱他。
我可是行動派,直接開始了整套行動,但是就在抱住的那一瞬間,他冷冰冰地說:“肖小七,你是豬麼?吃飽了就睡,還能幹點什麼?”
傷害性不大,侮辱性極強,傷自尊了。
我決定在我自己的小本本上給他記上軍棍,攢多一點,然後找機會揍他一頓。
宮門口的禁軍看到是肖不修進宮,都沒有檢查的意思,直接放行。
我躺在馬車裡,儘量減少了自己的存在感,也想著不給肖不修添麻煩。
他倒是很大方,依然開著窗,幸好沒有人敢往他的馬車裡看。
“為什麼陳志典可以在宮裡留宿?他可算是外男.”
我問肖不修,“難道你們不管管麼?”
“那是皇上特批的.”
“皇上居然這麼喜歡他?有點過了吧?”
我的好奇心又起來了。
“也是愛才。
陳志典這人雖然是書呆子,也有時候一根筋,但真的是有才華,寫得一手好文章,並且也是經史子集過目不忘。
皇上喜歡這樣的人,更何況陳志典喜歡寫話本,皇上也特別喜歡看……”“你說什麼?陳志典是寫話本的?”
“他沒和你說過?”
肖不修看著我,有點不相信。
“和我說什麼?他擔心我再次告發他,我擔心他弄死我。
我們兩個各種防備,怎麼可能說這些?”
肖不修倒是笑了,說道:“也不是朋友,只是認識的人而已。
何必認真呢?君子之交,保持距離感,對誰都很好。
不要用情,不要用力,順其自然.”
“這樣啊?”
我發現肖不修就是這樣的處事原則,所以才會散發出這樣強烈的距離感吧。
“他寫了些什麼話本?”
“你自己問他吧.”
肖不修倒是嘿嘿笑了,“反正皇上挺愛看的,你應該也都看過。
這一點,有時間你倒是可以和皇上聊聊心得體會.”
“……”他居然透露出了皇上看話本子的事情,忽然讓我覺得皇上也沒有那麼多光圈了。
肖不修把我送到了藏書閣,然後改換了四人乘的轎子去了皇上理政的地方。
我站在藏書閣門口,看著黑影重重的五層樓,忽然覺得有點嚇人。
雖然也點燃了燭火,但這裡沒有人,陳志典應該也不在,我一個人上去麼?有人提著紙燈籠慢慢走了過來,身量很高,也很魁梧,就是走路很慢,還有點瘸。
“常叔!”
我驚喜地叫了起來,好久沒有看到他了。
自從我出了冷宮,跑到南廠做事,幾次再來藏書閣都沒有看到他,沒想到此時此刻又看到他了。
常叔的大名我完全不知道,只知道他是藏書閣的守衛太監,很久以前是個英武的侍衛,後來因為一場大火毀了容顏和一條腿,皇上憐惜他,想給他一筆錢回鄉養老度過餘生。
但是,他說還是想待在皇上身邊,守護著皇宮。
皇上想了想,就讓他來藏書閣看護這些,“書中自有黃金屋,你這可是替朕看守萬萬萬兩黃金,很是重要的.”
常叔也很認真地答應了,據說還自宮做了太監,這樣好能夠在宮內住下來。
所以說啊,這裡連藏書閣的人都不是一般的太監,都夠狠,有故事,誰都不能得罪。
我在冷宮剛住下的時候,腿被肖不修打瘸了,每天躺著難受,就讓玉嬤嬤扶著我來藏書閣看書。
這裡只有常叔一人,一開始一臉的傷疤,還兇巴巴地不讓我進去。
我隔天再過來的時候,就自己慢慢走了來,然後坐在藏書閣門口,也不進去。
常叔打掃完藏書閣的衛生後,看我還不走,還躺在地上曬太陽。
八成也是起了惻隱之心,就用他有點嘶啞的聲音問我:“你到底是誰?幹嘛待在這裡?”
“我是住在隔壁冷宮的李小滿,好無聊啊,就想來這裡看看書.”
我曬著太陽的時候,表情應該很好看。
常叔一直看著我,目不轉睛,彷彿我臉上有花。
“誰把你的腿打壞的?”
他問。
“肖不修,那個特別好看的南廠都督,大太監.”
“為什麼?”
“不知道。
大概是看我不順眼吧.”
其實,我也不知道為什麼,肖不修也許是覺得我不尊重他,給我點顏色看看。
然後,沒掌握好力度,沒想到我身體弱,直接瘸了。
“你沒想過報仇?”
常叔的傷疤是經過火舌吻過的,所以看起來疙疙瘩瘩,還有地方翻紅,有點可怖。
特別是配合上這麼一句話,搞得我有點發愣。
“咋報仇?人家武功高強,我啥都不會啊.”
“我教你武功好不好?”
“不好!”
“為什麼?”
“我很懶.”
常叔應該是被我這句話氣壞了,半天都沒說出話來。
我只好拿出了我的殺手鐧,從懷裡掏出了一塊香噴噴的醬肘子,遞給他,然後笑嘻嘻地說:“我不喜歡打打殺殺的,那些都是男人乾的,我只希望找個地方看看書,平躺曬太陽,多開心呀。
人活一世,有人這樣,有人那樣,選擇不一樣嘛.”
“你就甘心忍了?”
常叔接過了醬肘子,他在宮裡肯定也沒啥好吃的,特別是在藏書閣就他一個人的情況下,八成連吃飯都沒有人送過來,所以他看起來還有點削瘦。
“忍吧忍吧,不忍能怎麼樣?都已經瘸了,先養好再說唄.”
我有點煩躁,幹嘛老問這些,我忍一忍就走了,誰稀罕在這裡待著。
“你這孩子,真是沒出息.”
常叔長嘆了一聲,開啟了藏書閣的大門,“進來吧,多看看書也是好事,省得那麼笨,以後被欺負了都不知道.”
不知道為什麼,他說這句話的時候感覺特別熟悉,好像從前也有人這樣說過。
不過,不管怎麼說,我算是進了藏書閣的大門,開始大大方方地隨便看書。
一開始,我還是隔三差五的過來,然後給常叔帶一些好吃的,後來就天天都來。
常叔看我的腿腳不方便,還把自己的柺杖給我用。
我們兩倒是相輔相成,都是瘸了腿的人。
有一天他忽然問我:“你不怕我這張醜臉麼?很多人都不願意看到我.”
“怕呀.”
我讓玉嬤嬤偷偷買了一些陳梅酒帶進宮裡,我給常叔帶了過來,還讓常叔自己去搞了一點冰塊,放在酒杯裡喝,滋味非常好。
我就用筷子嚐了嚐,他說女孩子不許喝酒。
“但是,外表就像肖不修那樣好看的人,又不能和我坐一起吃肉,也沒意思呀。
只要能夠和我一起說話吃飯的人,就可以了,管他好不好看呢.”
“就這樣?”
“那我好看麼?”
我反問他。
“再長大一點,應該會好看的.”
常叔又認真地看了看我的臉。
“那你看嘛,你這不也是說我長得醜麼?所以呢,咱們兩個都這麼醜,就正好一起吃飯了.”
我笑嘻嘻地說著,還用自己的茶杯碰了碰他的酒杯,“我是看人心的,你對我好,我自然就對你好。
若有一天你對我不好了,也許我還會對你好的,因為你曾經對我很好呀.”
常叔很久都沒有說話,但是他用行動表達了他對我的好。
只要我去看書,他就給我準備好熱茶和墊子,甚至是外衣,讓我在藏書閣裡有吃有喝,又暖和,甚至還有個乾淨的地鋪,可以躺一躺。
所以說,我在冷宮最初那些難熬的日子,都是常叔陪著過來的。
後來,有時候我懶到想看什麼書的時候,就讓常叔拖著瘸腿幫我去找,美其名曰讓他運動一下,有益身體健康。
其實,我的腿也是他治好了一大半。
他在藏書閣裡也看書,看了不少醫術,就拿我當試驗品,弄了各種膏藥,針灸什麼的。
我們也算是忘年交吧,至少是很談得來的朋友。
所以,再次看到他,我高興得一把抱住他,巴不得掛在他的身上不下來。
常叔任由我這麼掛在他身上,也笑呵呵地拍著我的背,像抱著自己的小孩子一樣。
“你去哪裡了?很久沒有來過了吧?”
“不是呀,應該是我問您去哪裡了?上次陳志典的案子鬧得兇的時候,也沒有看到您呀。
我還以為皇上把您趕出去了呢?”
“我回了一趟老家。
我每年都會回去轉轉的,一走就是大半年。
去年沒走,還不是因為你賴在我這裡吃吃喝喝的,我只好伺候你呀.”
常叔一臉的開心,臉上的傷疤都舒展開了。
“哪裡是我賴在這裡,分明是您捨不得我每天帶過來的好吃的,覺得自己要是出宮了,就沒有人送吃的了,所以才沒走的.”
我越發抱得緊了。
“趕緊下來,都是大姑娘了,不是小孩子了.”
常叔說道,還是扒拉我。
我還是捨不得下來,他身上也有好聞的茉莉花香,和肖不修不是同款,更有一點書香的味道。
“為什麼您和肖不修用的都是茉莉花香,我之前都沒有發現.”
“我一直用這個薰香呀,你忘記啦.”
常叔終於成功地把我弄了下來,拉著我的手往藏書閣裡走。
他依然還是瘸的,走路很慢。
“藏書閣特製的薰香就是這個味道的.”
“對對,我忘記了,我以為藏書閣就是這個味道呢。
其實是特製了香味,掩蓋住了書和紙發黴變質的味道.”
我走了進來,才忽然反應過來。
白天和陳志典喝的也是茉莉花茶,所以都沒往這方面想。
“陳志典大人走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