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天大會結束之後,諸部酋豪又在京中逗留了一些時日。

他們確實來自外藩沒錯,但不代表他們在京中沒有關係。

部落酋豪與中原大族聯姻,結成利益共同體,一直是邵樹德鼓勵的事情。

多年下來,雖然談不上關係盤根錯節、利益密不可分,但至少也不是毫無聯絡。

又因為國朝商業的繁榮,草原與內地商品流通的加速,這種聯絡還在慢慢加深之中。

久而久之,或許可以趟出一條新路來。

是的,這條新路已經有雛形了。

草原酋豪子弟來中原發展,若沒有人脈,那是千難萬難。

事實上,別說草原人了,即便是中原人,離鄉去了外地,也是比較艱難的。

這就是聯姻家族存在的意義。

多走動走動總沒錯的,對將來的發展大有好處。

發展好了,能在大夏這個框架下受益,鋌而走險的念頭就少了。

整個四五月份,洛陽就在這樣一種平靜又騷動的氣氛下慢慢度過,直到諸部酋豪陸陸續續離京。

……

五月底、六月初是夏收的季節。

契苾讓騎著馬兒,離開了洛陽,帶著數十車財物。

作為建極十年(910)就襲爵的漢陰郡公,契苾讓即便比不上清河郡王以及六國公,也算得上是頂級權貴了。

車隊所攜帶的財物並非來自聖人賞賜,而是契苾讓來中原收的賬。

作為柔州大門閥,契苾家向中原出售大量滷鹼、紅糖、蜂蜜、羊毛、皮革等商品,獲利巨大。

合作商家都是精心挑選的——其實就是他的姻親,三個兒子、兩個女兒都與關西、河南大族聯姻。

賬都是一年一算。

每年年底關賬,第二年春社節後清賬。

本來都是族中派人過來交割,這次因為參加祭天大會,契苾讓自己來了,順便走動走動。

回想起最近一段時間的來往,契苾讓頗有些唏噓。

他是第二代漢陰郡公,身份尊貴,但在和親家們禮尚往來的時候,依然感到有點不自然。

五個親家,官職最高的兩個不過是商州刺史、太僕寺少卿這樣的四品官,其他的甚至還不如,但在自己面前,雖然隱藏得很好,他們多多少少仍然流露出了那麼點優越感。

“看不起老子!”

契苾讓嘆了口氣,嘟囔了兩句:“若非還要靠著我賺錢,指不定已經蹬鼻子上臉了.”

契苾允年略略落後半個馬身,他悄悄回頭看了下。

兩個馬身之外,七八名官員神情嚴肅,默默趕路。

領頭一人看見他回首,笑了笑。

契苾允年也傻傻地笑了笑,心道還好,這些人應該沒聽見郡公發牢騷。

他們都是新一批前往契苾部的佐貳官員,由吏部選派。

一共八人,四人將前往契苾讓所居住的部落,另外四人將前往另外兩個契苾氏部落。

契苾允年覺得,就他們本心而言,應該是不願意去柔州那種荒僻地方的。

要啥沒啥,日子枯燥無比,風沙還很大,整日灰頭土臉,有點能力的都試圖往中原搬,誰還留在柔州啊?

但沒辦法,這是朝廷之令。

點到你了,你過去幹上幾年,考功時可視功績提升個一二等。

如果不願去,那就得罪了吏部,考功時別想好過了。

殘酷的現實,沒有任何選擇的餘地。

至於為什麼是三個部落,那就不得不提到推恩令了。

本來呢,契苾讓還沒死,按理來說不用執行此令,但他比較講政治,有覺悟,早早就把部落分成三份,由三個兒子掌管——在柔州被稱為“三契苾”。

不過契苾讓也耍了點小聰明,大兒子掌管的部落佔據了契苾部一半以上的實力,另外兩個兒子只能分剩下一半人,還多是些窮困的苦哈哈。

朝廷似乎是預設了他的小動作,只要求他又撥了一部分身強體壯的牧民到另外兩個部落,此事便算了結了。

朝廷得了榜樣,契苾部佔了便宜,可謂皆大歡喜。

當然,這種小便宜也只能保得一時,到了第三代的時候,還是要給拆分,結局是不會變的。

契苾允年輕夾馬腹,快行兩步,低聲道:“夷離堇,這次來的官員中,有三人是梁震舉薦.”

“這事我早已知道,聖人也知道.”

契苾讓壓低了聲音,說道:“我估摸著,待太子西巡迴來,聖人還會帶他北上草原,檢閱各部。

這次諸宮奴部沒過來,聖人還有所保留,但總要見面的.”

“夷離堇所言極是.”

契苾允年說道。

說完,他低聲尋思了下太子的形象。

似乎,也在草原上指揮過大軍,征服了室韋諸部,趕跑了阿保機。

這個訊息曾經在各部之間流傳過,但多限於東部草原,中部有所耳聞,更西邊就不太瞭解了。

他發現,自己竟然對太子沒什麼印象。

各地流傳著的,多是無上皇帝的英武傳說,他老人家是真正把光輝灑遍了草原的每一個角落。

他這麼想,夷離堇應該也差不多吧?

不過夷離堇在中原征戰過,曾經還在飛龍軍為將,應該對太子更瞭解一些。

果然,還是要加深瞭解。

想到此處,他腦海中又冒出了個念頭:無上皇帝還能活幾年?

這個念頭是如此大逆不道,讓他下意識一個激靈,不敢多想。

但內心之中,這個念頭又怎麼都消解不去,讓他惶恐之餘,渾身起了一層雞皮疙瘩。

蹄聲陣陣,馬車轔轔,契苾氏在夕陽之中離開了洛陽。

從洛陽向四面八方輻射的驛道上,類似契苾氏的部落酋豪不知凡幾。

他們從洛陽離開,也必將把洛陽發生的事情帶回各地。

帝國的傳承,就這樣井然有序地慢慢展開了。

******

“洛陽地雖狹,然深耕二十餘年,畝收卻不低.”

河南縣郊外,邵樹德與太子一前一後,徜徉在剛剛夏收完畢的農田中。

“兒聽聞去歲就畝收兩斛上下,不比江南差了.”

邵承節彎腰撿起一根麥穗,但見顆粒飽滿,結粒甚多。

“洛陽地少,然人多,精耕細作之下,縱是麥田,畝收也不會少的.”

邵樹德說道:“世間很多事,唯在一個‘精’字.”

“兒受教.”

邵承節說道。

“所以,整頓禁軍,也需要精益求精.”

邵樹德說道:“控鶴、佑國等軍從西域回返,野慣了,你好好整頓一下。

不要——”

邵承節抬起頭,看著父親。

“不要畏首畏尾.”

邵樹德長吁一口氣,道:“庸者下,能者上,你不要管他是誰的人,不要在意中傷、毀謗,放心做吧,阿爺還沒到老糊塗的時候.”

邵承節臉色一變,父親這是把話說開了,同時也放下了心,立刻說道:“兒遵旨.”

“阿爺說得是真的.”

邵樹德停下了腳步,看著兒子,道:“大夏禁軍建立時間不短了。

雖然戰事不斷,廝殺甚多,但像當年攻伐河南、河北那樣的慘烈會戰卻很多年沒有了。

朕雖然拒絕了很多不合格的禁軍子弟入伍,但這麼多年下來,肯定會有人在朕看不到的地方混進去,濫竽充數.”

“老油子多了,親黨膠固的多了,惜命混日子的也多了.”

邵樹德繼續說道:“阿爺是真心要你好好整頓一下。

該殺的殺,不要猶豫,該怎麼立威,該怎麼收服人心,你也是老武夫了,無需阿爺再教你.”

“是.”

邵承節有些感動,輕聲應道。

邵樹德繼續往前走。

他知道,此時的大夏禁軍,應該比後梁、後唐年間要好多了,畢竟戰事不少,他也一直在狠抓。

但再怎麼抓,他自問也比不上剛剛攻滅河北時的禁軍戰鬥力強悍,那應該是終夏一朝的禁軍戰力巔峰,以後估計很難達到這個程度了——從那時算起來,已經過去十六七年了。

這個時候大力整頓禁軍,可以讓其風氣更加純潔,戰鬥力小幅回升,正如後周郭榮大力整頓汴梁禁軍,令其戰力回升一樣。

但郭榮再怎麼整頓,汴梁禁軍也存在幾十年了,戰鬥力永遠不可能再回到後梁末、後唐初時的巔峰狀態了。

太子此時整頓禁軍,邵樹德覺得,也不太可能回到當年數千裡奔襲葛從周、陳許圍攻王重師、劉鄩在契丹騎兵包圍下直趨上千裡衝進遼陽城時的狀態了。

能整頓多少是多少,純潔一下風氣,裁汰一批混子,提拔一批有能力的軍官,順便讓太子樹立威望,能達到這個目的就可以了。

“關內、關北、河西、隴右四道,是大夏龍興之地,是根基.”

邵樹德又道:“朕不喜歡前唐‘舉關中之兵以臨四方’的政策,但你也不得不承認,關西才是咱們的大本營啊。

父老鄉親,你多見一見,問問他們有什麼難處,能解決的就解決一下。

再抓一批民憤較大的官員,該殺殺,該流放流放,做了這些事,百姓拍手稱快,你的聲望就起來了.”

“是.”

太子默默聽著,輕聲應下。

這些事,東宮屬官當然懂,但他們不敢建議自己這麼做。

父親現在說出來,後面確實可以放手幹了。

“河西、隴右二道,至今仍在徵發役徒至西域。

朕早想停掉了,你去了之後,體察一下民情,然後上疏請停,朕會準的.”

邵樹德說道。

很顯然,這是給太子一個施恩於隴右、河西二道百姓的機會。

罵名他來擔,好人太子來做,說到底還是給太子刷一刷好感度。

“這個月你就西行吧.”

邵樹德停下腳步,看著前方一株乾枯蕭瑟的老樹,道:“阿爺的身體,還能撐一撐。

待西巡結束,還有真正的家底交託於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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