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底,洛陽一行人還未抵達長安。

邵樹德已經在西京少府工坊內檢視第一批刊印的書籍了。

別誤會,這不是《同光全書》的內容,而是第一本翻譯出來的波斯文作品。

更準確地說,是一本薄薄的遊記,大概是某個海商無聊時寫的日記,其中有很多關於真臘等外國風物的描寫,也有不少有關航海時利用星象辨別位置的內容,更有大量港口水文資訊的描述,非常有價值。

日記不長,路上就翻譯完了,邵樹德打算刊印一批,發給平海軍、清海軍的軍官閱讀。

沒有任何疑慮,採取的是雕版印刷,而不是活字印刷。

在大規模刊印標準教材的時候,雕版印刷的優勢是極其巨大的。

如果是大規模商業印刷,雕版印刷光靠成本就能把活字印刷打敗,這在歷史上是證明了的,因為直到明清兩代,書店刊印書籍時,仍然使用雕版印刷,而不是活字印刷——事實上一直到清末,雕版印刷都是絕對的主流,清代7748種歷代書籍,活字印刷的只有220種。

熟練的雕刻師傅,雕刻起來的速度很快。

一本書籍的雕版,往往出自一人之手,文字風格統一、美觀,行距、間隔規整。

印刷完後,如果想重印,拿出雕版繼續印就是了,古代甚至有使用了幾百年的雕版。

但活字多半不是出自一人之手,新舊參差不齊,文字大小、風格不一。

印刷完一版後,字拆掉了,重印起來很不方便。

在印刷前審稿時,雕版印刷也很有優勢。

審稿人拿著雕版對照原文即可,非常便捷。

活字印刷則不行。

首先,定稿時從上萬個字裡面檢索出相應的漢字就很麻煩,排版也很醜。

清末民國時,因為報紙每天都有新內容,用雕版不划算了,於是改活字印刷,但字形大小、排版出現了很多問題,閱讀體驗很差。

而且,在裝完活字待印刷前最後一遍審稿時,字形是反的,審稿耗時漫長,極其容易出錯。

最關鍵的是,活字印刷的過程中需要大量識字的工人,成本極高。

除此之外,還有一點決定了雕版印刷的地位。

中國古代的墨水主要是水性墨,油性墨品種很少。

水墨用雕版印刷,非常清晰、完美。

但在活字印刷時,泥活字還好,金屬活字(銅、鉛)與水墨的親和性不好,印刷不夠清晰,但雕版印刷則沒這個煩惱。

所以,不要覺得古代人是傻子。

明明有了一整套活字印刷術,居然捨棄不用,還在雕版印,都是有原因的。

活字印刷真正適合的其實是西方。

字母數量少,製作、找尋容易,而且他們有油墨……

“朕有一法,或可提高印刷效率.”

邵樹德看了一會後,突然說道。

活字印刷,他曾經提過,工匠們也花費巨大代價製作了一批泥活字、一批鉛錫合金活字——後者用了幾年時間,花了十多萬緡錢,簡直離譜,連他都覺得貴,就別提民間了。

往好裡說,活字印刷與雕版印刷“各有優劣”,實際上麼,目前很少用活字印刷,這錢多半浪費了,算是買個教訓吧。

“請陛下賜告.”

少府中尚署丞陳興雲說道。

“可否製作一種蠟紙,用鐵筆書寫文字於上,再用浸透了油墨的推子推著印刷.”

邵樹德問道。

其實,這也是一種雕版印刷。

只不過寫字比雕刻快,油推子推著印刷效率也更高。

邵樹德上小學時,他有個老師就是用鋼筆在蠟紙上寫字出卷子,然後自己一個人推著印刷,印完後發給學生們考試。

甚至直到初中一年級時,仍是如此,直到學校買了鐳射印刷的機器。

“陛下稍待.”

陳興雲是進士,能瞭解現有的印刷工藝就不錯了,技術創新是很難的,這事還得找工匠,於是他喊來了奚超、奚廷珪父子。

他們是易州人,制墨匠人,在當地小有名氣,被舉薦到了朝廷,為少府錄用,負責一部分印刷、制墨事務,算是工頭了。

“陛下.”

父子二人一齊行禮。

邵樹德又將剛才的話重複了一遍。

奚超想了想後,道:“或可一試.”

邵樹德大喜,旋又問道:“有沒有辦法制作一種油墨?”

“陛下,何為油墨?”

奚超奇道:“少府進獻上去的墨,本就有松油.”

邵樹德想了想後,換了一種說法:“但這種墨,大部分還是水,對不對?墨和油,都溶在水裡.”

寫了這麼多年字,他對墨也有一定研究。

少府進獻的墨,固然有松油、桐油、麻油等,但主要是作為連線劑存在的。

油煙溶於水中,就根本來說,其實是“水基墨”——中國古代的繪畫,一般被稱為水墨畫,可見一斑。

他現在想要的是一種“油基墨”,即書寫的有色體部分(墨),溶於油中,而不是溶於水。

他也說不上為什麼要這種,因為小時候老師印刷試卷就是用油墨,水墨多半不行。

而且油墨印刷起來,色彩均勻,對比強烈,還有光澤,比水墨強得不是一星半點。

最關鍵的是,不怕水,與金屬活字結合好,印刷效率高。

當然,靠這個是不可能讓活字印刷打敗雕版印刷的,先不說字形、排版、檢索、定稿問題,光成本就很驚人了——清代有商人做金屬活字,花了二十多萬兩銀子,血本無歸,這成本是中小商人能承擔的?

但油墨的用處依然很大,能提高印刷效率,降低成本——無論是雕版印刷還是活字印刷——印出來的書字跡更清晰,色彩更均勻,尤其是帶圖案的那種。

圖案,又是活字印刷難以逾越的難關。

油墨出來後,他打算大規模推廣蠟紙印刷,比雕版成本更低、效率更高。

尤其是在刊印數學書籍時,簡直是降維打擊。

甚至於,美術書籍都可以大規模印刷——毫無疑問,這可能會引發一個新的繪畫流派。

不過他也知道,這種印刷術成本是低了,可滲透到社會的各個角落,因為理論上只要有蠟紙、鐵筆、油墨就行,但印刷的精美程度是不太夠的。

但成本低就是正義!

今後,朝廷刊印的書籍,可以繼續製作精美的雕版印刷物。

但民間自己玩、普及知識用的,完全可以蠟紙印刷,雖然他也不知道蠟紙、油墨能不能搞出來。

“陛下所言,可以試試.”

奚超說道。

其實他不太理解,這種墨有人喜歡嗎?

“君儘可試製,若成,朕不吝封爵.”

邵樹德鼓勵道。

陳興雲等人大驚。

搞這個可以封爵?隨即聯想到捕鯨的人能當勳官,頓時有些嫉妒。

如今這年月,武將封爵倒是不難,有戰功就行。

但文官封爵難如登天,一般是朝堂大佬,辛辛苦苦大半輩子才有可能,食邑往往還差武官一大截。

這就罷了,怎麼這些低賤的工匠一個個也這麼容易得富貴啊!

“陛下此言……當……當真?”

奚超結結巴巴地問道。

陳興雲瞪了他一眼,似是在責怪他有失體統。

邵樹德哈哈大笑,上前拉著奚超的手,道:“說話算話.”

******

離開少府後,邵樹德又回到了宮內,翻看六郎從雲南給他送來的一本書:《雲南地理志》

書名口氣不小,但其實內容還不夠全,只囊括了幾條主要路線,比如從昆州到安南的驛道、南詔兩京驛道、戎州石門道、嶲州道等等。

這樣的水平,可無法錄入《同光全書》地理類啊。

說不得,還得發回去,讓六郎找人進一步完善。

邵樹德隨手翻到最後一部分:劍川都督府通吐蕃的驛道。

想了想後,喊來了韓贄。

此人是韓全誨的一位侄子,在長安三大內多年,行事恭謹、頗有眼色。

西征之時,韓全誨功勞、苦勞都不小,加上他年紀大了,便提拔了他的侄子,作為太監世家韓氏在西京的新一代領頭人。

不過,這也是韓氏的最後一代了。

“陛下.”

韓贄彎腰行禮,渾身每一個動作、每一絲表情都好像經過嚴格訓練、測算後,表現出來的那樣,凸出一個專業。

“召吐蕃王子延孫覲見.”

邵樹德吩咐道。

“遵旨.”

韓贄應道,但動作很慢,似乎在等待什麼。

“述律婕妤有些想念蔡邦氏,喊她入宮說說話.”

邵樹德遲疑了一下,又道。

“遵旨.”

韓贄輕手輕腳離去。

延孫就住在鴻臚寺提供的賓館內,聽到召喚後,心中噗噗直跳,強壯鎮定的他,立刻拉著妻子的手,迫不及待出門。

蔡邦氏一把甩開他的手,冷冷看了他一眼。

延孫也不以為意,笑著離去。

二人乘坐馬車,很快進了宮城。

婕妤月理朵在蓬萊殿門口,將蔡邦氏笑著迎了進去。

延孫想跟進去,卻被韓贄攔住了。

他也不惱,耐心在外面等著。

許久之後,沒等到聖人召見,卻見一太醫匆匆進了蓬萊殿。

延孫若有所悟:妻子懷孕了。

心下酸澀的同時,臉上冒出股不正常的潮紅,同時也有些振奮:管他誰的種,能讓我當贊普就行。

人生匆匆數十年,在意那許多作甚!再者,先過了眼前這關再說,以後的事情以後再想辦法。

不一會兒,太醫又出了殿門。

經過延孫身旁時,拱了拱手,笑道:“恭喜王子了,王妃已有身孕.”

延孫下意識摸了摸懷裡,還好,有小半緡錢,還是鴻臚寺發的,於是悄悄遞到太醫手裡,滿臉欣悅,笑道:“我有後矣!同喜,同喜!”

太醫得了錢,眉開眼笑,好一番說笑後,方才離去。

蓬萊殿內,邵樹德看著蔡邦氏,遲疑道:“這是……”

“當然是你的!”

蔡邦氏氣得瞪了他一眼,又道:“我不會賴上你的。

孩子我帶回吐蕃,自己養.”

“脾氣還不小!”

邵樹德笑道:“延孫回吐蕃,豈能不留妻子在京城為質?想什麼呢?”

“啊?”

蔡邦氏有些驚訝。

“不過,將來還是會送你們娘倆回去的.”

邵樹德突然嘆了口氣,道。

蔡邦氏是延孫的正妃,她生下的孩子,自然就是延孫的孩子了。

蔡邦氏鬆了口氣,道:“長安好是好,但總沒有吐蕃讓我感覺自在.”

邵樹德看著她,神情複雜。

蔡邦氏突然想到了什麼,湊到邵樹德耳邊,道:“我會好好教孩兒的,讓他知道自己真正的父親是誰.”

邵樹德抓住蔡邦氏的手。

有那麼一瞬間,他都想把這個野性十足的女人留在身邊了。

反正搶了那麼多女人,多搶一個又如何?

蔡邦氏輕輕鬆開邵樹德的手,問道:“送我回哪裡?”

“不是你,也不是現在.”

邵樹德說道:“朕會先把延孫送回去,並派一批官員、兵將隨行,看看他能不能站穩腳跟.”

蔡邦氏的關注點根本不是在這上面,在聽到暫時只送延孫回去後,脫口而出道:“你還是想睡我.”

邵樹德臉上有點掛不住,只能轉移話題道:“鐵哥想去亞隆河谷,朕偏不讓他如意。

那個地方,讓延孫去.”

亞隆河谷就是山南、林芝一代,海拔不算很高,算是西藏比較不錯的地方了。

自唐以來,便有驛道、商道通往彼處。

唐高宗永隆元年(680),吐蕃設立神川都督府,向當地的白蠻、黑蠻徵收賦稅,攤派差役、兵役。

後來,吐蕃人以此為跳板,勢力深入洱海一帶。

其大致路線是:拉薩—林芝—察隅—德欽—麗江—大理。

在拉薩以西,還直通印度加爾各答,把產自四川的貨物銷售過去,是一條十分著名的茶馬貿易路線,也是吐蕃入侵南詔的主要軍道。

如今神川都督府(劍川鎮)在大夏手中,過了聿賁城(德欽)就是吐蕃地界了。

六郎送過來的《雲南地理志》中也提到過這條路線。

他派了輪調至雲南道的勝捷軍左廂五百兵守禦此城,甚至還親自跑過一趟,自言呼吸困難,渾身不舒服,於此仰攻吐蕃不易,非得長期訓練,適應環境才行。

基於此,邵樹德便嘗試透過政治手段來解決。

“亞隆河谷可是個好地方,每至春天,漫山遍野的桃花鋪滿山坡……”蔡邦氏一聽,高興地眼睛都眯了起來,又道:“我家在那邊也有些熟人,去了應該可以立住腳.”

“先別想那麼多,把孩子生下來再說.”

邵樹德摸了摸蔡邦氏的小腹,自然什麼都發現不了,說道:“延孫也不會那麼早就走。

朕會派人與吐蕃那邊聯絡接洽一下,先看看他們的態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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