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興道坊護聖郡王府內高朋滿座,熱鬧非凡。

護聖郡王邵端奉自遼東回返西京,沒有別的原因,回來結婚的。

婚期已經確定,就在明年四月,新婦是故中書侍郎宋樂的族侄女,因此這是一個足以讓人津津樂道很久的聯姻。

長安的護聖郡王府是聖人賜予的,位於“黃金地段”興道坊,乃前唐吏部侍郎、贈吏部尚書沈傳師舊宅。

聽聞沈傳師當年花了三百萬錢買下了這座府邸,傳了兩代人。

到傳師子詢這一代,因朝堂政爭而死,家產被沒收,於是這座宅子就成了“國有資產”。

事實上隋唐以來,捏在朝廷手裡的宅子多數是這種來路。

黨爭鬥個你死我活,失敗者家破人亡,妻女或被仇人霸佔,或被沒入宮中,家宅也被收走。

朝廷拿到此類宅子後,大一點的會免費提供給從外地入京的宰相、尚書、侍郎之類的高官居住,小一點的會慢慢賞賜給立下功勞的臣子。

沈傳師宅,如今就被賞給了護聖郡王,用作他與宋氏結親的婚房。

房子佔據了興道坊大約五分之一的面積,其實不小了,堪稱王府規格,可以拿來給宰相居住,由此可見邵聖對封建到草原上的兒子們是多有補償的,至少物質待遇方面沒問題。

當趙王邵嗣武抵達護聖郡王府時,廳內酒已過三巡,氣氛愈發熱烈。

“大哥.”

護聖郡王邵端奉看見長兄來了,連忙起身相迎。

“八弟.”

邵嗣武點了點頭,環視廳內。

一群外貌各異的官員站了起來。

有人傻愣愣地看著他,有人躬身行禮,有人交頭接耳詢問……

邵嗣武掃了一眼,便知道這些都是什麼人了。

穿官袍的是護聖郡王府、護聖州、西密縣的將官,其中以王傅張策為首。

除開他們之外,數量更多的是穿著裘服的蕃人。

不用問,都是護聖州轄區內的各族酋豪了,他們沒有官身,但身為部落頭人,是整個護聖州的中堅階層。

郡王成親,自然要跟著過來了,順便送上一份賀禮——對護聖郡王府而言,這是態度問題。

“大哥快請入席.”

邵端奉親自上前,拉著兄長的手。

“有事耽擱,來晚了.”

邵嗣武跟著坐到了上首。

隨從們將禮單遞了上來,都是白玉、香藥、細紲布、金銀器之類的常見禮品。

不算特別出挑,但也價值不菲。

“大兄要離京了?”

看到禮單之後,邵端奉一愣,問道。

“本不是什麼秘密之事,說了也無妨.”

邵嗣武點了點頭,道:“是要離京了,過完正月就走.”

邵端奉點了點頭,本欲多問,卻看到王傅張策向他遞了個眼色,立時醒悟過來,繼續勸酒。

場中氣氛又慢慢恢復,官員、酋豪們連連舉杯,互相敬酒,說些吉利祝福的話。

邵嗣武默默觀察,發現八弟就藩兩年有餘,還是有長進的。

至少,各個部落、氏族的頭人們對他十分恭敬,看樣子已經初步梳理完了小小的護聖州。

這讓他心下稍安。

畢竟是一母同胞的親弟弟啊,八郎、七娘都不關心,難道去關心二郎、三娘、四郎?

他又端起酒杯,向王傅張策遙遙致意,張策舉杯回禮,二人同時一飲而盡。

張策也在觀察趙王。

作為護聖郡王傅,且家族中的很多人都遷到了護聖州,不知不覺間,張策的屁股已經穩穩坐到護聖州一邊了。

他聽過一些傳聞。

作為聖人最早培養的“備份”太子,趙王能力是不錯的,待人和善,謙恭有禮,還領兵打過仗,可謂非常全面。

這樣一個人,會不會被封出去呢?

張策從聖人的角度考慮,認為這樣做是非常合適的,可避免趙王與秦王相爭。

就是不知道封哪裡了。

從七聖州、彌峨州的情況來看,皇子的封地基本不可能是“熟地”,一般而言都是歷代中原王朝難以直接統治的地方。

這些草原、叢林、山嶺,人煙稀少,窮困潦倒,偏偏還窮山惡水出刁民,非常不好管,而且民俗、文化等各方面與中原都格格不入,差異性極大。

自古以來,對這些區域,基本都以世襲土官羈縻之。

比如前唐的松漠都督府,從都督本人到下面的各級官員,再到松漠都督府所轄之“唐軍”,都是契丹人。

朝廷不發糧餉,偶爾給點賞賜,或者嫁個公主過去,間接影響其內部事務。

需要征討敵人的時候,再命令他們提供牛羊馬匹以及丁壯。

大夏的七聖州,基本是就是前唐時契丹、奚人的牧場。

只不過更進一步,開始築城,有一部分定居人口了。

這些城池就是這塊小小的封地的政治中心、商業中心、軍事中心乃至文化中心。

張策一大家子就住在護聖州城裡。

他覺得日子還湊合,未來如果定居人口增多了,未必不能擇址興建第二座城市。

很多正州,其實就是這麼一步步從羈縻州發展起來的。

趙王會封到哪裡?張策認為聖人可能會在敦煌以北或以西區域,找一處中原不便直接統治的地方,將趙王封在那邊。

朝中很多人將七聖州、彌峨州稱為“藩屏”,聖人稱之為“緩衝區”,其實非常精當。

趙王將來也免不得當大夏盾牌的命運。

酒宴在亥時結束,邵端奉將嗣武請到了內室。

“看望過孃親了嗎?”

邵嗣武一點醉意都沒有,找了張胡床坐下後,問道。

張策也跟了進來,坐在邵端奉身後。

“一來就去見了。

孃親很高興,拉著我說了好久的話.”

邵端奉說道。

邵嗣武輕嘆一聲,隨即便是難言的沉默。

“以後——”他看著弟弟的眼睛,道:“以後多留個心眼。

你打小就貪玩,今有了封地,馬上也要娶新婦了,就好好過日子吧。

這也是阿孃希望看到的。

兄在這個世上,除爺孃外,最親的就是你們兩個了.”

邵端奉才十六歲,聽了眼圈微紅,道:“大兄以後若有召喚,弟絕不推託.”

張策臉色一變。

這話能隨便說?

“你到底在瞎想些什麼?”

邵嗣武被氣樂了,無奈道:“為兄沒什麼想法。

阿爺已經暗示了——不,說得很明白了,將來為兄要去西域安家,離中原就遠了.”

“啊?”

邵端奉有些吃驚,問道:“西域哪裡?”

“不知.”

邵嗣武搖了搖頭,道。

“昨日遇到七哥,他說要去西域軍前效力,莫不是隨大哥而去的?”

邵端奉問道。

“七哥”就是楚王邵慎立。

最近一年都在苦練武藝,溫習兵書,也不知道受了什麼刺激,反正邵端奉看不懂他。

好好的親王不做,居然要去西域軍前廝殺。

“不是.”

邵嗣武說道。

“原來如此。

要不——”邵端奉突然猶豫了一下,道:“護聖州的基業我不要了,讓阿爺給我移鎮吧,以後與大兄作伴,也好有個照應.”

張策微微咳嗽了一下。

邵嗣武有些感動,但還是堅定地說道:“九弟、十二弟、十五弟、十六弟等也是你的親兄弟,今後你要與他們守望互助,別瞎想這、瞎想那的,沒意義.”

邵端奉有些悵然。

他從小就是大哥、二哥身邊的跟屁蟲。

真細究起來,更親大哥一些。

只是,一想到大哥也要遠走他鄉,或許這輩子都沒機會再見到了,心中就很難受。

邵嗣武看著弟弟,久久沒有說話。

良久之後,他勉強笑了笑,道:“大哥以前也做過夢,現在夢醒了。

今後會有自己的封地,大哥要為自己治下的百姓負責了,你也要如此,切不可奢靡無度、貪圖享樂。

阿爺得到了天下軍民的一致擁戴,威望隆著,所以他是天子。

你我做好自己的分內事,也能得到一方百姓的擁戴,那樣基業就穩了.”

說到這裡,邵嗣武站起身,從腰間取下一柄做工精美的短刃,交到弟弟手裡,道:“這是大哥最喜愛之物。

今後天南海北,難以再見,留個念想吧.”

說罷,嘆了口氣,直接轉身走了。

他走得很快,不一會兒就消失在了門口。

邵端奉抹了一把眼淚,匆匆衝到門外。

雪地之上,行人稀少,大哥已經上了馬車,遙遙向他揮手。

張策陪著邵端奉在門外站了許久。

比起已經二十九歲的趙王,十六歲的護聖郡王還是個少年,但卻是個心懷熱忱,有赤子之心的少年。

想起自己的年紀,以及每況愈下的身體,他也忍不住嘆氣,還能輔佐幾年?

郡王本質不壞,也很聰明,經常與諸部酋豪子弟一起讀書、打球、狩獵,已經漸漸有了自己的班底。

州中事務,他也從善如流,虛心好學,不恥下問。

真想多幫他幾年啊。

“殿下,雪大了.”

張策勸道。

邵端奉回過神來,用嘶啞的嗓音說道:“好,這就回去,王傅保重身體.”

“本還想在長安多玩一陣子,現在想想,挺沒意思.”

他有些消沉地說道:“有些太貴的東西就別買了,省點錢吧。

明日去長夏商行看看,聽聞有些果蔬種子很不錯,咱們挑一些買回去,分給百姓栽種吧.”

“殿下有此仁心,何愁民心不附?”

張策讚道。

邵端奉擺了擺手,道:“只是不想給宋家看扁了,以為我是個只知吃喝玩樂的無能之輩.”

張策輕笑一聲。

護聖郡王終究是個少年。

少年心性不可捉摸,容易受外界左右,還是得好好引導他,不能讓他走入歧途。

如今這個樣子,就很好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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