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準逃!頂住!”

申德一刀捅死了率先潰逃的軍校,怒吼道。

渤海士兵是溫順的,聽話的。

對世家大族的畏懼深入骨髓,對軍官的命令也下意識服從,但他們對傷亡的忍受能力實在太差了,一營三百人,往往死傷十分之一就潰散。

不要求你們達到香積寺之戰傷亡過半都不潰散的精銳程度,但這真的太差了,在如今這個狠人輩出的世道中,根本不夠看的。

而且他們的技藝也太過差勁。

站在城頭上,居高臨下,經常被無法發揮全部實力的夏兵搞死,讓人極為頭疼。

兩軍長槍互刺,制敵之機稍縱即逝,誰出手更快、更準、更有力,誰就多一份勝機。

這需要十年如一日的苦練,以及不怕死的亡命勁頭,渤海人也達不到。

達不到怎麼辦?只有死嘍。

申德不知道自己已經收容整頓了多少潰兵,打到現在,面對著潰兵的哭泣和哀求,他只覺渾身無力,心中絕望。

“回去!”

申德連踢帶打,將潰兵們往城上驅趕。

潰兵無奈。

到了這份上,他們還是不敢對上官刀兵相向,只能轉過身去,不情不願地上城頭。

城頭已到關鍵時刻。

數十夏兵爬了上來,渾然不顧己身,抱著與敵偕亡的氣勢,揮舞著重劍、鐵鐧、鐵撾等武器,近身格鬥。

渤海人長槍連刺,但沒有效果,總是被鐵鎧擋住。

而等到他們近身,重劍劈殺之時,渤海人便陷入了混亂之中。

偶有幾個勇武之輩,格殺了當面夏兵,但掩不住整體頹勢,還是步步後退。

申德衝上城頭之時,看到的就是這麼一副場景,頓時目眥欲裂,大吼道:“報君恩的時候到了!”

喊罷,帶著五百親兵就衝了上去。

他們是勇猛的,代表著渤海二百年國祚最後的骨氣殘存。

而他們的勇猛,也帶動了周圍已經行將崩潰的渤海人計程車氣,大夥稍稍穩住陣腳,在軍官的帶領下,長槍攢刺,殺聲連連。

好一番生死相搏之後,總算把前後湧上來的近百名夏兵盡數格殺,挽回了危局。

申德看著滿是血跡的衣甲,突然間大笑起來,道:“渤海二百年,王氣未散,還有機會.”

親兵們也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金光門被人開啟啦!”

城內突然響起了撕心裂肺的喊聲,仔細聽去,隱隱還帶著一絲哭音。

申德身形晃了一晃,差點暈倒,親兵趕忙上前扶住。

“到底是誰?!”

申德甩開親兵的臂膀,怒問道。

沒人回答,所有人都很茫然,難道他們所做的一切,都沒有意義麼?“一定是那幫世家!”

申德咬牙切齒。

他也是世家出身,但他還有良心,還有忠義之氣,知道什麼是義之所在,知道什麼是大是大非。

但很可惜,他只能代表自己,代表不了其他人,甚至連他的家族都無法代表。

因為開城之人,多半少不了申氏。

城外的夏兵又爬了上來,不給他們思考的機會,也不給他們喘息的機會。

“和他們拼了!”

申德挺起長槍,與爬上城頭的夏兵戰在一起。

******金光門之外,長龍般的夏兵蜂擁而進。

城門洞之內,散佈著許多屍體,還有一些傷者在呻吟。

另有百餘人散開在兩側,他們穿著渤海軍服,器械上還滴著鮮血。

這竟然是一場內訌!一方發起突襲,對自己人下手,然後開啟了城門,放夏兵入內。

很明顯,這是有人主動投降了。

或許是出於害怕,或許是出於仇恨,或許是什麼別的原因,但都無所謂了。

結局已定,沒有任何人可以翻盤。

衝進城內的是符存審親任軍使的鐵林軍,由左廂兵馬使李仁罕率領,第一件事就是沿著大街疾進,消滅猝不及防的渤海兵。

很多渤海兵久戰疲憊,正在城下的軍營甚至民宅內休整,遇到從天而降的夏兵時,其驚駭是難以言表的。

他們最後一點士氣也被擊散了,所有人都失去了鬥志,四處奔逃,亡命躲藏。

偶有叢集反抗的,也很快被剿殺殆盡。

天德軍都虞候謝彥章帶著第二批四千人入城,他們殺散了守軍,開啟了另外幾道城門,放更多計程車卒入城。

第三批進城的是侍衛親軍孟知祥部,一共五千人。

他們從城西禁苑的方向殺入,目標是渤海王宮、府庫等要點。

嗯,沒有人開啟北門。

落雁軍在城外乾著急,等了許久之後,也沒接到入城的命令。

渤海國主大諲撰正在皇城之中召集僚屬議事,聽聞夏兵入城之後,當場軟倒在胡床上。

最開始的時候,面對著連戰連敗的危局,他已經灰心到了極點,在一些世家子弟的勸說下,已經傾向於投降了。

尤其在張定保等人至城外喊話,得知西京、中京、東京盡皆陷落之後,他已經“下定決心”,遣信部少卿裴璆出城,向夏軍投降。

結果當晚又有人入內覲見,泣血力諫,認為國事尚有可為之處,絕不能投降。

大諲撰十分感動,給予他們全權。

禁軍大將申德連夜捕殺議和大臣,渤海人當場反悔,招來夏軍的猛烈進攻。

結果這才過了幾天?大諲撰又後悔了,覺得還是該降,真打不過。

可事情到了這會,已經很難體面收場了。

給過你機會,你也答應了,印璽、戶冊、版籍之類象徵權力的物件都移交了,事到臨頭又反悔,有你這麼做事的嗎?你讓被戲耍的大夏君臣怎麼辦?你不想要體面,那就沒有體面。

“這……”耳聽著越來越近的殺聲,大諲撰稍稍緩了點過來,向左右問計道:“事到如今,還能向夏主請罪嗎?”

左右訥訥不能言。

數日之前,他們還都是慷慨激昂的主戰派,為一夜之間扭轉了局勢興奮不已。

可到了這會,也沒有任何辦法。

畢竟他們不能上陣打仗,即便可以,也無濟於事了。

大諲撰潸然淚下,道:“二百年國祚,竟然毀於朕之手。

申德呢?申都將呢?”

沒人回答。

甚至有人悄悄起身,向外開溜。

“陛下,而今確實只有申都將可救駕了.”

有人不忍,說道。

大諲撰收住淚容,滿懷希冀地問道:“可是去與申德匯合,殺出一條血路?”

此人搖了搖頭,道:“或可遣人賜死申德,將罪責全推託到他身上。

夏主仁厚,也許會寬宥陛下.”

大諲撰一怔,道:“這樣不好吧……”獻計之人也不想多說這種缺大德的事情,搖了搖頭,直接走了。

大諲撰定定地想了許久,道:“來人,去將申氏滿門誅戮,向夏人請罪.”

侍衛統領面向他,重重磕了幾個頭,轉身離去。

而在他離去沒多久,大夏侍衛親軍便衝進了皇城。

隨著兵刃交擊聲不斷傳來,大諲撰嚇得魂不附體,直接躲進了一處假山後面的地道內。

******控制皇城之後,最先衝進宮城的還是侍衛親軍孟知祥部。

渤海王宮由五座大殿組成。

輕鬆殺散宮城門口的王宮侍衛後,夏兵一擁而入,衝進了最南側的武德殿之內。

據後世考古發掘,此殿階基東西米,南北24米,高米,面闊11間,進深4間,其實不小了。

殿東西兩側有曲形廊廡建築。

兩廊中段還有樓閣類附屬建築,非常類似大明宮含元殿的構造。

侍衛親軍衝進去後,逐屋搜尋,將人員通通抓起來,集中在一處安置,然後封存殿室。

過了武德殿之後,向北則是太極殿,東西米,南北米。

這是渤海王宮中規模最大、最宏偉的建築群,象徵著禮制與王權。

詢問宮人之後,得知這是平日裡百官上朝的地方,渤海五京十五府的一應大事,都在此決斷。

這裡也有一些殘存的侍衛拼死抵禦。

孟知祥直接調來一隊弓手,攢射之下,最後的抵抗也被消滅了。

他沒有逗留,吩咐手下控制各個殿室後,又穿過北門,進入兩儀殿。

兩儀殿的裝飾十分考究,從外部的三彩螭首、鴟吻之類的建築結構就能看得出來。

而宮殿內部陳設的各類物品,更是晃瞎了眾人的眼睛。

孟知祥看了暗暗感嘆。

滅國和滅藩鎮,到底是不一樣的。

王鎔是前唐趙王,但比起渤海郡王來說,到底還是差了不少。

因為後者關起門來是天子做派,口稱“朕”,穿龍袍,置百官、後宮,有禁軍。

大概也就上國使臣過來的時候,才會稍稍收斂那麼幾天,使臣走後,他還是天高地遠的皇帝。

這是渤海國王平日裡辦公,召見臣子的地方了,孟知祥十分篤定。

兩儀殿之後還有甘露殿、承恩殿……總體規模而言,或許不如西京三大內,但就單座宮殿而言,每一座都和西京殿室大同小異,處處體現了渤海歷代先王的野心。

宮殿西區有盈庫,這又是仿效前唐的宮廷府庫,裡面堆滿了各色財貨。

粗粗計數一下,數十萬匹綢緞總是有的,還有各色遼東特產,塞滿了堆房的每個角落。

“好一個渤海國!”

當孟知祥來到盈庫外時,也為其規制感到震驚。

誰能想到,一個偏遠苦寒之地的蕃邦國主,竟然有如此多的私藏?渤海國,真的只有一百多萬人嗎?真的很窮嗎?曾經為聖人北伐渤海而有些不理解的孟知祥,第一次懷疑起了自己的認知。

五座大殿、一座宮庫、數十附屬建築,外加東、西、北三面的園林、樓閣、院落,加起來不比長安興慶宮小多少了。

這麼大的宮城,一般人沒資格住,即便大夏親王也不行。

“殿宇、府庫全部封存,擅自入內者斬.”

“宮人、嬪妃集中監管,不得騷擾,違令者斬.”

孟知祥當場下達了兩道命令,軍校們轟然應命。

他們是侍衛親軍,來自聖人的奴部,自然和武夫大爺們不一樣,整體執行命令十分堅決,軍中風氣良好,雖然就戰鬥力而言還不如禁軍,但非常受聖人喜愛和重視——這年頭,每一個聽話的大頭兵都十分寶貴。

“萬戶,抓到渤海國主了.”

正待離開之時,有軍校從皇城那邊奔了過來,大聲稟報。

孟知祥大喜,道:“速速找人驗明正身,然後給符帥、聖人報捷.”

“遵命.”

孟知祥壓住心中激動。

滅國之戰啊,終於達成了。

後面即便再有反覆,也無傷大局了。

地方叛亂嘛,大軍一到,輕鬆討平。

聖人的堅持是對的。

他一定在聯合渤海攻滅契丹的過程中,發現了這個國家的虛弱本質,於是起意滅之。

訊息傳回中原之後,不知道會引起多大震動。

這是令前唐武后、玄宗大為光火,卻無可奈何,最後捏著鼻子冊封的海東盛國。

今已討滅,大夏的武功,已經到了令人難以直視的地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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