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聖人動不動罷朝這件事,朝臣們真是又愛又恨。

愛的是不用一大早起來,迷迷糊糊地連早飯都來不及吃,騎著馬兒趕至大明宮,又累又餓。

恨的是這樣一來,他們的重要性就降低了不少。

直接在皇城辦公,想搞點事都沒機會。

更讓人難以接受的是,聖人罷朝的原因還和前唐玄宗不太一樣。

唐玄宗是在後宮休息,懶得上朝。

今上是往外跑,這不,又去了北邊的涇陽、高陵等縣。

涇陽在長安北七十里,一個安靜的小縣。

邵樹德抵達此處時,正值楊渥一大家子入京,於是令軍士們將其押來涇陽。

“就是一個愛闖禍、囂張跋扈的少年嘛.”

邵樹德坐在胡床之上,左右兩邊全是銀盔銀甲的武士,楊渥看著有些害怕,低頭不語。

“你連招降濠州、昇州守軍都做不到,你說你有什麼用?”

“四月初二,濠州城破,死者萬餘人。

守兵既罵朕,也罵你楊渥.”

“我若是你,直接掛樹上吊死算了,沒臉見人.”

邵樹德的話十分不客氣,楊渥聽了愈發惶恐。

“朕就問你,還想不想回淮南?”

“不敢了.”

楊渥到底知道好歹,慌忙回道。

“那就去仙州吧,朕也不苛待你.”

邵樹德說道。

仙州在建極八年那會府兵軍額一萬,實際安置三千,共有9200餘戶部曲。

這四年間,又新添了部分靺鞨部眾,還發了部分河北、江西叛亂軍士家人,部曲數量增加到22500餘戶,府兵安置了約三分之二。

今年又將發一批霫、烏古、韃靼、契丹俘虜,外加三千戶江西俘虜至仙州,府兵安置將完成九成,最遲明年可全部完成。

瀋州的部曲數量則增加到了33200餘戶,補充人員主要是蜀地叛人、江西俘虜、牂牁蠻人及河北亂黨。

該州有一萬五千軍額,實有一萬三千餘人,安置進度同樣超過了三分之二。

這兩個州大體能在明年構建完整的府兵體系。

從今往後,地方上就主要靠上番的府兵來維持秩序了,朝廷可省下一大筆開銷。

沈、仙二州之外,暇、穆二州還有一萬三千府兵,部曲寥寥。

武夫們至今還拿著過渡期的軍賞,他們不滿意,朝廷也不滿意。

但沒辦法,國力有限,部曲來源也幾近枯竭——人家不叛亂了,你總不能逼著他們叛亂,鎮壓完畢後再把降人全體貶為部曲吧?

不過六皇子邵明義已經自蜀中班師回朝。

據聞勝捷軍在黎、雅間大破賊人,俘獲蠻獠八千餘戶,已被要求盡數發往遼東,貶為部曲。

其留下的空缺,由河北、關西移民填充。

這八千餘戶過去後,大概能稍稍彌補一些遼東府兵們對奴隸的渴求。

其實真要說起來,狠得下心的話,南方那麼多雜牌部隊,驅使他們攻蠻獠就是了。

抓獲的俘虜就發往遼東,管你能不能適應苦寒的氣候,我只管抓,只管送,這個過程損失多少人口我不管。

這樣的話,是有可能在短時間內獲得大量人口的。

事實上邵樹德還真考慮過。

他的部隊現在很能打,但再過幾十年可不一定了。

不趁著現在多動動手,幾十年後那些笨拙的軍士們還真能順利征服蠻人嗎?或許打得贏,但一定傷亡不小,還會花一大堆錢,最後導致朝廷放棄,改以懷柔政策。

歷史上明初可以在西南大殺四方,但到了萬曆年間,打得那叫一個費勁,其間的差距,歷史早就證明過了。

有些事,現在不做,以後成本就高了,而且高很多很多。

邵樹德還沒真正下定決心。

原因是他覺得南方初平,不適宜現在就搞這麼大動靜。

黎雅蠻獠剛剛討平,安南叛亂剛剛鎮壓,湖南也是去年才攻滅的,今年淮南還在進行戰爭,他擔心搞得太過火了,全境皆叛。

“敢問陛下,仙州在何處?”

楊渥膽子還不小,居然抬起頭詢問。

“在遼東.”

楊渥驚了,這叫“不苛待”?

“徐溫、張顥是什麼下場?”

他又問道。

“此為有功之臣,自然要論功行賞了.”

邵樹德說道。

同時暗哂,楊渥這賊廝鳥,真是個愣頭青,心裡沒點逼數。

都是階下囚了,在他面前還問東問西,腦子有毛病吧?

楊渥有些黯然。

看樣子,徐、張二賊不但無事,還會有一場大富貴,這可真是讓他難受得幾乎要閉過氣去。

仔細覆盤之後,他發現徐、張二人處心積慮,一步步騙他調走了各種忠臣良將,還在他眼皮子底下結黨營私,于軍中稱兄道弟,結社互保,籠絡了上千名親軍兵士,最後選其驍勇者兩百人,一舉成事。

這種狼心狗肺之徒,都不處理嗎?邵樹德你就不怕這種事落你子孫頭上?

“別瞎想了,去遼東好好生活。

朕已讓徐州行營發還了部分楊府財貨,你們去了仙州也是富家翁。

子孫後代若有才,亦可為朝廷效力,朕與朕的子孫都不會有偏見,去吧.”

邵樹德揮了揮手,讓人押著他們繼續上路。

不過他到底算寬仁,讓人多撥了一些錢糧用度以及十餘輛馬車,讓他們路上走得舒服點,畢竟老弱婦孺一大堆,怪不容易的。

臨行之前,楊渥倒記得行禮拜謝,然後才蹣跚離去。

邵樹德目送他們遠去後,繼續看著不遠處的農田。

時值四月,芳菲已盡,氣溫日漸升高,麥苗、牧草、豆子破土而出,茁壯生長。

地裡忙活的農人其實不多。

京兆府本有一百多萬人,在分割出了耀州、乾州,朝廷也搬到洛陽之後,幾乎少掉了一半以上,再加上長期的對外移民,如今的京兆府只轄長安、萬年、藍田、咸陽等十縣,戶口已不足八十萬。

但這個人口數字,依然讓邵樹德覺得有些密集。

方才在召見楊渥一行人之前,他與伴駕的南衙樞密承旨李忠談過,得知昇州四縣戰事極為激烈,最臭最硬的淮南武夫聚集在那裡,死不投降。

考慮到昇州本就沒多少人口,又先後經歷了孫儒、馮弘鐸、田覠三場戰爭,這次再打,人毛都不剩一根了。

一片空地,邵樹德最喜歡了。

沒有複雜的利益糾葛,沒有過多的產權糾紛,無需拆毀改建什麼東西,一張白紙好作畫,正是興建南都的良機。

至於所需的人口,當以關西移民為主,河北、河南移民為輔,另外可以從鄰近的潤州、揚州等地抽調部分人口,成為第一批南京百姓。

這樣的好處是朝廷佔有了大量資源,既可以賣錢,也可以慢慢賞賜給有功之臣,精打細算的話,可以用很久了。

“平盧軍還剩多少人?”

邵樹德走進田間,彎下腰來,仔細看著地裡的牧草,隨口問道。

“還剩一萬四千餘.”

李忠答道。

“主要傷亡在何處?”

“攻濠州折損了數千人馬,副使高思綸中流矢負傷,恐不太行了。

都遊奕使李存孝染病,不良於行.”

李忠說道:“目前該部轉攻盱眙。

秦王令其擔任警戒,督促淮南降兵及河南道土團鄉夫主攻.”

“二郎倒是知機.”

邵樹德笑道。

其實,最開始他沒教過兒子如何判斷一支軍隊計程車氣狀態,是他透過自己長期的觀察以及與武夫的接觸琢磨出來的。

自己悟出來的東西記得最牢靠,誠如是焉。

昨天剛下過一場雨,地面略微有些潮溼。

邵樹德看著長勢喜人的麥苗,頗為滿意。

涇陽、高陵這兩個縣,是他戰鬥過的地方。

神皋驛之戰,直接把巢軍大將孟楷給打河裡去了。

而既然經歷過巢軍荼毒,這兩個縣當然沒剩多少人口了,因此是三茬輪作制執行得比較徹底的地方。

邵樹德在工部奏疏上看過,高陵縣曾經制造過一種十分巨大的犁鏵,即使用八頭耕牛的聯畜犁,不過並未大規模普及,只在少許鄉村使用。

農牧業經濟形態下,牲畜是不缺的,唯一需要注意的是人口密度不能太高。

邵樹德穿過田野,隨手摘了田埂上的一莢豌豆,剝開後塞進嘴裡,甜絲絲的,味道不錯。

地裡有一個小小的牲畜欄,圈著不少牛。

春播時賣過力氣的耕牛站在裡邊,百無聊賴地嚼著牧草,現在是他們養膘的時候。

待養得差不多了,還可能被帶走去拉磨。

司農寺在去年培養出了新的耕牛,或者說正式“定型”,名曰“沙牛”——可以適應西北的風沙氣候而不發脾氣、煩躁不安,故得名。

沙牛無論是挽力、耐力還是速度,都要比傳統耕牛強10-20%不等。

看起來效果不明顯,其實是非常巨大的進步了。

正如在同等訓練水平下,有的人天生就跳得高、跑得快、力氣大一樣,一頭牛的各項指標高出20%,並且還能把這些優秀基因固定下來,一代代遺傳下去,這完全是可以得到“夏王賞”的突破。

一點點積累,一點點突破,正如他的國家,一步步走到了今天。

“回宮吧.”

邵樹德站在了田埂上,最後看了眼充滿希望的田野,道:“四月十五大朝會後,巡視關北道,朕要回家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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