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初十,聖駕離開晉陽南下。

途經潞州時稍稍停留了一下。

河東易幟之後,一時間風起雲湧,混亂無比。

北抵朔州,南至潞州,西自石州,東達遼州,叛亂之人前赴後繼,始終不絕。

潞州張萬進,據城而叛,最後被投降的河東兵馬剿滅。

對這個結局,張萬進大概至死都無法釋懷吧,自己人打自己人,死得憋屈。

澤潞兩州到處是操關西口音的百姓。

這個鍋主要由李罕之來背。

邵樹德曾記得,這廝與張全義曾刻臂為誓,共同結盟對付孫儒。

無奈戰鬥力太差,從光州到汝州,從洛陽到河陽,被追得上天入地,狼狽不堪。

孫儒走後,張全義投靠朱全忠,李罕之投靠李克用,各自安頓了下來。

但這兩個把兄弟,完全是兩個風格。

張全義在河南府、汝州招募亡散,均田授地,以軍法管治百姓,不出兩年,農桑漸復。

李罕之據河陽二州,把本就不多的人口又折騰了一番,以至於打仗都要張全義提供糧草。

兩人分道揚鑣也就不可避免了。

澤、潞、晉、絳四州百姓,對李罕之是恨之入骨的。

這廝禍害人的手段一流,潞州曾經一隻老鼠被炒到七千錢的高價,可見百姓的困苦。

李罕之死後,李克用接管了這兩地。

他的治理能力當然比李罕之好太多了,但作為前線軍州,多年下來也被耗幹了最後一絲元氣。

這就是時局所帶來的無奈。

澤潞二州十六縣殘存下來的百姓,人人兇悍,個個殘忍,望之不似良民,甚至山賊土匪也輸他們一絲亡命氣質。

古來將領募兵,都喜歡招一些亡命徒作為選鋒或者親兵,以震懾那些普通士卒。

由此可見,亡命徒本身是比較稀罕的。

但在澤潞,一度到處都是亡命徒,都不用刻意挑選了,去村裡隨便扒拉兩下,帶回來的保準全是。

如今,在大批關西移民抵達後,稍稍沖淡了一點彪悍的氣息,同時也在不動聲色間,讓這兩處地方變成了新朝的基本盤。

於是,我們便可以看到一種景象:聖駕所至之處,百姓熱烈歡呼——廢話,給你分地了,能不高興?邵樹德騎在馬上,他的四輪馬車沒法透過山中的一些道路,已經透過船隻經永濟渠運回洛陽了。

此時見到百姓發自內心的擁戴,非常高興,道:“澤潞有這般景象,再發展幾年,便與河陽、陝虢、鄭州無異了.”

“陛下,潞州原本物力凋耗、人情艱危,有此局面,全賴官員盡心竭力。

別駕郭崇韜,厲行節約,勸課農桑,瘡痍漸復,府庫充盈,實為能吏也.”

陳誠在一旁說道。

邵樹德看了他一眼,奇道:“陳卿這般舉薦一個人,從未有過啊.”

陳誠其實很少舉薦人才。

縱有,也不會這般直接,所以邵樹德十分驚奇,今天他到底吃錯了什麼藥,不知道這樣效果其實不太好嗎?“舉薦賢才,為宰相之本分.”

陳誠說道。

邵樹德沉默了會,問道:“郭崇韜此人品性如何?”

“據臣觀察,此人不貪財,且愛護百姓,但有些剛愎自用.”

陳誠說道。

“先讓他當潞州刺史看看吧.”

邵樹德說道:“若以後還這般氣量狹窄,便止步於此了.”

“是.”

陳誠應道。

邵樹德看著陳誠的滿頭白髮,暗歎一聲。

郭崇韜這個人已經四十多歲了,真能改得了氣量狹窄的毛病嗎?今日若非看在陳誠的面子上,他是不會答應的。

當然,也並不完全出於陳誠的面子。

事實上河東系的文人還沒怎麼任用過,提拔一下郭崇韜,也算是統戰需要,給晉人一點盼頭。

從今往後,他也會觀察郭崇韜的為人處世和施政舉措。

如果能有所改觀的話,便會把他調到遼東、西域或五管,擔任道一級的官員。

這些邊疆地帶,情勢複雜,單靠文官或武人,都管不了。

最好是允文允武之輩,才有可能鎮得住。

或許有人認為文武雙全之輩對皇家威脅大。

這是事實,無可否認。

但他們這些人,用起來也真的方便啊。

熟讀四書五經,會治理民政,瞭解民情,有諸般手段。

能管束軍隊,可以與將校們一起外出打獵,增進感情,需要時還能上陣指揮作戰,水平還不低。

自北朝以來,多的就是這類人,只會做題、不通武藝、不會治軍的純粹文人是爬不到高位的。

如果從純粹穩固江山的角度來說,最好大量任用只會讀書的文人。

他們缺了“武”這個方面的本事,即便兵權交到他們手上,也不會有太大的威脅。

因為他們得不到武人真正的認同和尊敬,之所以能指揮軍隊,完全是靠皇權背書,對天家的威脅不大。

文武雙全之輩,可就很難說了。

出將入相,什麼都可做得,對皇權的威脅較大。

但邵樹德自然沒有那麼小氣。

他在世時,根本不擔心有人造反成功。

將來如果二郎繼位,他也不覺得有人能成功造反。

兩代人以後,制度、風氣已經大變樣,高駢、郭崇韜這類人,也得不到發揮的機會,只能老老實實為朝廷效力。

至於王朝後期怎麼辦?管那麼遠做什麼?難道還想江山萬萬年?一旦你真有了這個想法,那麼所作所為就要走樣了。

每個開國皇帝都自信地認為自己開創的王朝與眾不同,國祚一定會很長,然後開始苦心孤詣地設計各種制度、政策,認為可以萬世不易,那隻會起反作用。

退一萬步來講,你的這些政策真能起到效果,那又怎樣?天下大著呢,你把百姓當豬養了,把人才禁錮在牢籠裡,別的國家呢?到時候人家看你這副不成器的樣子,直接推過來,可抵擋得住?他記得後世清末,日本派間諜走遍中國各省,得出了一個結論:清國不僅官員腐敗,而且全民腐敗,不堪一擊。

全民腐敗說的不僅僅是金錢上的腐敗,包括體格、武勇、思想、藝術等全方面的腐敗。

簡而言之,已經不在一個層次上了。

君子之澤,五世而斬,不要想太多。

反正自己的血脈將來會散到各處,還怕沒豬頭肉吃?******七月初一,聖駕出了澤潞的崇山峻嶺,抵達直隸道懷州。

孟、懷二州,因為孫儒、李罕之的關係,曾經是一片白地,但經過十幾年的移民建設,已經成了關西人的根據地。

邵樹德在這裡,著重巡查了永濟渠西段的水利工程建設。

“當年懷州之戰,縱兵追擊龐師古。

時逢大雨,將士們在爛泥地裡打滾,艱難無比.”

邵樹德感慨萬千,道:“但當年的爛泥地,而今都成了萬頃良田。

又有渠水通黃河,好地方.”

漢之河內郡,能不好麼?東漢之時,河內戶口超過河東。

唐時,河東超過河內。

到了夏朝,河內說不定又要超過河東了。

一個地方的發展,與政策息息相關,核心地盤總會得到各種優待。

“陛下,永濟渠西段經過多年治理,通航條件已經大大改善.”

門下侍郎趙光逢遙指前方,說道。

那裡是沁水,河面上船帆點點,晝夜不停地運輸著,將已經成為品牌的“河陽麥”輸送入京。

沁水西岸,溝渠如蜘蛛網般密密麻麻,將潺潺流水送入田間地頭。

而一望無際的田野之中,沉甸甸的麥穗已然染上了金色。

再過月餘,地裡的小麥便可收割了。

沁水東岸,農家少年郎騎著馬兒,在田間地頭巡視著。

見到年歲相若的同齡人之時,輕聲談笑。

遇到挎著果籃的小娘子之時,又故意加快馬速,互相較勁起來。

就百姓而言,寧可養牛也不願養馬,因為牛的經濟價值更大,照料起來也更簡單。

但如果生活上已經不那麼窘迫了,有一定的餘裕時,養匹馬也不是不可接受。

“以往你們上疏談及百姓生活,朕將信將疑.”

邵樹德突然一笑,說道:“但一路走來,發現很多人家都養了至少一匹馬,朕信了八分。

如果生計艱難,第一件事就是把用處不大又麻煩的馬兒賣掉。

對農家來說,哪怕騾子都比馬管用.”

陳誠、趙光逢等人聽了皆笑。

想要糊弄聖人,是真的不太容易。

他有太過豐富的生活經驗,能從細節處推測全貌,做出自己的判斷。

陳誠猶記得,聖人曾說,鄉村釀酒業的恢復,是這個鄉村百姓生活恢復乃至富足的標誌。

仔細想想,頗有道理。

如果是一個常年養在深宮裡的天子,他能透過種種蛛絲馬跡來判斷百姓生活嗎?他不能,因為他沒有生活經驗,官員們甚至都不需要費心費力作假,東西放到他面前都未必看得出來。

不仕州郡者,無以為宰相。

不通民情的天子,也就只能玩弄權術了。

今上根本不需要玩弄權術,他一般也不玩弄權術,他就那麼直截了當,站在那裡,就能講出一二三,他是真的懂。

“宋侍郎治河陽多年,如今這一切,他看在眼裡,應該也很欣慰吧.”

邵樹德轉頭望向南方。

宋樂也老了,時不時告病在家。

邵樹德嘆了口氣,讓人拿來紙筆,當場寫道:“中書侍郎宋樂……勸農重谷,以備饑荒,訓卒練兵,用防寇盜。

但躬行儉約,政不煩苛,省宴樂則務贍軍需,絕餉遺則盡資公用,漸使疲羸蘇息,帑藏充盈。

減朕之憂勤,寬朕之怵惕……宜加食邑二百戶.”

寫完,翻身上馬,道:“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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