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中父老的熱情啊……”駐蹕同州長春宮的邵樹德看著剛剛散去計程車紳耆老們,感慨道。

這一次西巡,給他的感覺非常不錯。

興許是久未巡幸關西了,甫一進入潼關,就受到了熱烈的歡迎。

官吏、軍將、武夫、士紳、商民各色人等,一撥接一撥前來覲見。

歌功頌德之處,即便邵樹德臉皮一貫很厚,也有些吃不消。

他仔細觀察,覺得這些人說的話縱有討好之意,但也帶有幾分真心,大概五五開的樣子。

這讓他放下了許多擔心。

國朝在關西的群眾基礎確實很好,不僅僅是因為這個政權出身關西,更因為邵樹德給關西人民帶來了切切實實的好處,這一點尤為重要。

他也很喜歡經營關西。

艱難以後,全國大致分為關西、河南、河東、河北、南方五大區域。

在這幾個區域中,關西、南方是唐廷控制比較穩固的區域,一大特點就是兵亂少,財賦能解送至朝廷。

相對而言,這兩大版塊的風氣也是較好的——相對於關東而言。

如果說大夏有哪個區域能夠最先革新風氣,變得不那麼跋扈,對朝廷更恭順的話,那一定是關西。

其次是南方。

而南方又可以細分,蜀中在前唐時也相對恭順,應該是南方革新較快的。

南方之後,或許就是河南了,河東、河北應該會很晚。

至於遼東,那地方沒有武夫當國的毛病。

現在動亂不斷,不是因為造反成性,實在是因為它原來大部分割槽域就是敵國,與河北造反的動機完全不一樣。

“天子腳下,首善之地.”

門下侍郎趙光逢說道:“陛下,前唐對京西北諸鎮的控制總體還算可以,比起關東藩鎮,算是相當不錯的了。

究其根本,便是因為長安就在左近。

國朝設三京,這便是三個首善之地。

以此三京輻射周邊,一點點改變,應是比較穩妥的策略.”

“趙卿又想請設南京?”

邵樹德坐在龍椅上,接過杜氏遞來的茶盞,笑問道。

杜氏滿臉母性的光輝,因為她也懷孕了。

蕭氏、杜氏先後懷上,可見不是不能生育,之前完全是某人長期不作為。

“陛下聖明.”

趙光逢坐下後,又道:“臣請以廣陵為南京.”

“理由呢?”

邵樹德問道。

“其一,廣陵為淮南理所。

雖遭孫儒焚掠,但時過境遷,經楊行密苦心營建,而今戶口漸復、屋舍漸完、商旅漸興,已有幾分當年揚州的崢嶸氣象.”

“其二,陛下對海貿之事頗為上心,而廣陵誠為一良港也。

楊行密時代便有波斯、大食、婆羅門商旅至此定居、貿易,局勢穩定之後,定然更上一層樓.”

“其三,廣陵周邊諸縣底子很好,皆為熟地。

雖屢遭兵火,但只要遷移百姓,墾荒定居,不出數年,糧、鹽、魚、茶、絲大興,府庫充盈,財貨山積,誠為一善地.”

“其四,揚州為陛下桑梓,正合為南都.”

其實,趙光逢還有一點沒講。

京兆府、河南府、北平府雖然各自隸屬於關內道、直隸道、河北道,但因為有留守的存在,自主性極強,道一級的衙門基本管不了,可以說是朝廷直轄區域。

在如今這個社會風氣下,朝廷直轄區域越多,中樞的權力就越大,甚至可以以三京反過來影響關內、直隸、河北三道,好處是很多的。

如果再設一個南京,將淮南東半部分划進去,那麼朝廷就將掌握一個盛產茶葉、絲綢、鹽且貿易興盛的區域——要知道,淮西叛亂的時候,叛軍曾經非常渴望東進淮南,獲取那裡的財賦。

趙光逢是宰相,從他的角度而言,這樣是非常符合中樞利益的。

他也覺得隋唐略顯小氣了一點。

離南陳滅亡都過去三百年了,實在沒必要再“壓制王氣”。

試問如今的南方之民,還有幾個記得南陳的?還不如由朝廷插手,自己管起來,將這片精華區域抓在手裡。

趙光逢講了這麼多,邵樹德只顧著喝茶,良久之後才反問道:“為何不是昇州?”

昇州就是後世的南京。

這個地方很有意思,南朝之時,世為都城。

陳國滅亡之後,隋文帝下令“建康城邑、宮室平蕩耕墾”,南京就此被毀。

當然,並不是楊堅針對誰,他就是那樣一個人,鄴城也被毀了,現在只是一個縣,與當年盛況沒法比。

建康被楊堅毀掉後,到處是“幽徑”、“古丘”,如——

“吳宮花草埋幽徑,晉代衣冠成古丘”、“亡國生春草,離宮沒古丘”等。

除了毀壞城垣,化為農田外,還有行政區劃上的打壓。

無論是隋還是唐,南京的地位都很低,一度跌落成縣,且受江北的揚州管轄。

正如“若到上元懷古去,謝安墳下與沉吟”中所言,唐代的南京已經是一個縣,與北齊曾經的首都鄴城地位相仿。

所謂壓制王氣嘛,時人就信這個。

隋唐是關西朝廷,也害怕河北、江南再出現割據政權。

一直到前唐僖宗光啟年間,徐州武寧軍有四百武夫下江南,連續攻佔蘇州、常州、潤州等大郡,出於招安的緣故,又重新分割出了昇州給馮弘鐸,下轄上元、句容、溧水、溧陽四縣,南京的地位終於上升了一點。

但這地方,無論是人口、經濟還是別的什麼,都不行。

馮弘鐸投降後,楊行密曾經派人重修昇州城牆,也只是數里城周,規模不大。

當地百姓也很稀少,經歷了徐州武夫、孫儒蔡賊兩次禍害,人口銳減,楊吳的經營重心又始終在淮南,因此昇州的發展極其緩慢。

此番大夏王師東進,昇州又要經歷戰亂,免不了還得受一番摧殘。

這地方真正得到發展,其實有賴於徐溫。

歷史上他將楊行密子孫關在廣陵,自己到昇州建立霸府,令南京成為淮南政權事實上的政治中心,如此持續數十年,終於令其得到大發展,這才有了南唐時金陵的盛況。

“陛下有意建康?”

趙光逢有些意外,問道。

邵樹德沒有正面回答,問道:“淮南戰事如何了?”

今天是建極十二年二月十四日,淮南戰事也經歷三月有餘了,現在只剩下最後一點阻礙,他等得有點著急。

“徐溫、張顥收編降人,渡江南下,匯合吳越兵馬,會攻潤州,先敗後勝,已將其攻克.”

趙光逢說道:“淮南殘兵敗將盡集於昇州。

李嗣源、周德威、趙匡凝所部正往昇州方向開進,三方兵馬十多萬人齊聚,昇州早晚陷落.”

“江北方向也就只剩個濠州以及泗州盱眙城了。

秦王正總督兵馬圍攻,不日克之.”

“諸軍傷亡大不大?”

邵樹德問道:“再拖下去,江南梅雨將至,軍中恐有疫病.”

“江北大軍尚可,聽聞秦王遣落雁軍渡江南下,該部水土不服,傷亡頗眾.”

趙光逢偷偷看了一眼邵樹德,說道。

他總覺得聖人似乎想看到有疫病發生,尤其是那些由晉人、契丹人、渤海人、靺鞨人、回鶻人組成的部隊。

這種感覺毫無理由,但他就是覺得似乎有這麼一回事,尤其是秦王將落雁軍從濠州戰場調離,派到江南去,理由是廣陵衙軍、鎮軍大部潰往江南,賊人實力雄厚,需要支援。

想到這裡,趙光逢也嚇了一個激靈。

邵氏父子的小算盤,還是別擅自揣摩了,沒有好處。

“打仗哪有不死人的.”

邵樹德說道,似乎對此不以為意。

趙光逢也不便再說了,他心中已有數。

“再說回南都之事,等打下昇州,查驗戶口、田畝之後,再做定奪.”

邵樹德說道:“南朝建康遺址,也得勘驗一番。

此事不急,容後再說.”

“是.”

趙光逢應道。

他聽得出來,聖人居然不是特別在乎祖籍揚州,而是更看重建康。

想來也是,自武則天年間越王貞事敗後,邵氏被流配豐州多少年了?怎麼可能還顧念廣陵老家?

忽然之間,他想起件好笑的事情。

聽聞王師攻取楚州、揚州後,江都、海陵等縣瞬間冒出了十餘家邵姓宗族,與秦王攀親戚。

底下人不敢擅自處理,報到了秦王那裡,結果秦王將這些人痛罵了一頓,一人吃了三鞭子,全轟走了。

以趙光逢來看,那些人在二百年前沒準還真是聖人親族。

但時過境遷,豐州邵氏也是一農家,並無族譜,現在想攀親戚,卻很難認了。

趙光逢離去後,邵樹德登上了長春宮內的最高點,俯瞰河山。

一瞬間,他彷彿回到了前唐大順四年(893)三月。

在那之前,他已經徹底掌控了關中,並第一次東出。

雖然無功而返,但回師時順手拿下了陝虢二州。

王重盈身患重病,沒敢與他叫板,生生嚥下了那口氣。

時任渭北節度使任遇吉修繕了宇文護初建、隋文帝增築的長春宮。

邵樹德攜妻子家人入住此行宮,登高望遠,俯瞰太華、中條二山,心中已在密謀如何吃下河中一府四州。

建極十二年的二月,他再一次登高望遠,此時謀劃的已是萬里之外的西域。

此時此刻,恰如彼時彼刻。

烈士暮年,壯心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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