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初六,弓月城外的原野上,出現了一支規模不小的騎兵。

他們先繞著破敗的城池轉了一圈,確定空無一人後,這才分批入城。

天氣愈發寒冷了,雖然在趙王軍中得到了充足的補給,但如果能有一個遮風擋雨的地方休息,依然是件十分愜意的事情。

趙王派過來的騎將名叫王崇文。

名帶“崇文”,而他也確實博通經史,沉穩儒雅,但真的是正兒八經的武人,從小校做起的那種,金槍軍使王綰之子。

這一千騎中,有多達七百人出身東院馬軍,楊行密留給兒子保命的部隊——但關鍵時刻他們選擇了作壁上觀。

王崇文是徐溫的女婿,在淮南出身的將領中不是很受待見,又擠不進傳統的禁軍武人圈子,身份是有點尷尬的。

但他確實沉穩,沒有因為這些破事受到影響,依然一絲不苟地完成著自己的工作。

先分派遊騎四散開來,防止被人偷襲。

再安排人去遠處割草。

割完後帶回來,他親自做出表率,帶人一起鍘碎這些枯黃的草料。

最後還與劉勉反覆確認路線,又詢問嚮導沿途的情形,在腦海中一遍遍過,思考可能出現的任何意外。

劉勉默默觀察了一會,對他頗有好感,於是等到兩人獨處的機會後,他開口問道:“不知王將軍覺得西域如何?”

“食之無味,棄之可惜.”

王崇文說道。

劉勉默默品咂他的話,覺得挺有意思,於是進一步問道:“請君詳解.”

王崇文拿木棍撇了撇篝火,道:“從整體來看,水草豐美,耕地不缺。

以北庭為例,一路走來,適合放牧、耕種的地方不少,但北庭多大?相當於整個河南。

那麼大的地方,才只能挑出來這麼點好地方,還分佈得比較零碎,單個綠洲住不了多少人,仔細想想,統治起來挺麻煩的。

若遇賊人來攻,他們聚集數萬騎乃至十餘萬騎,單攻一個守捉城,可守得住?”

劉勉搖了搖頭。

“既守不住,賊人多來個幾次,百姓就過不下去了.”

王崇文說道:“若無這些百姓,武夫又如何生存?”

“王將軍真是一語中的.”

劉勉讚歎道。

其實他說到了關鍵。

前唐設了那麼多守捉城,但規模都太小了,能駐幾個兵?真遇到大隊敵軍,基本是守不住的。

更何況整個西域才兩三萬兵,分到那麼多據點,簡直就和胡椒撒在大海里一樣,根本嘗不出味道來。

唐廷主要採取外交手段來避免西域的危機,即儘量避免外人對你產生敵意。

你還別說,真讓他們成功地玩了一百多年。

如果不是吐蕃暴力打破了這個模式,估計還能繼續玩下去。

但即便如此,問題始終存在著。

其實要解決也有辦法,那就是儘可能多地移民,把能開墾的地方都開墾起來,儘量擴大人口基數,把一個個點串起來,不再是線,而要令其成為面。

但對唐廷來說,與其費那個勁,不如開發吳越、江西收益更大……

“國朝兵進西域,乃收復陷蕃百餘舊土之壯舉,但將來如何,還很難說.”

王崇文說道。

“為何?”

“聖人的胃口太大了.”

王崇文說道:“遼東要,雲南要,西域也要,甚至連草原都想統治。

聖人在世時或還能維持,他若不在,必然會出問題.”

“看來,聖人活得長,才是國朝之福啊.”

劉勉笑了笑,道:“遼東已開發十年了吧?已小見成果,再穩固個幾年,或許就可以騰出手來,往西域發力了.”

遼東的開發其實已超過十年了,畢竟唐末就設了安東府,快十五年了。

十五年間,遼東的地盤一直在穩步擴大,期間還攻滅了契丹、渤海二國,羈縻了女真諸部,擴張達到了極限。

最近幾年一直在努力消化,投入是相當大的,決心也很大。

正如王崇文說的,再穩固個幾年,到遼東開發滿二十週年之際,或許又大不一樣了。

當然,遼東最終會怎樣,還得看朝廷的政策。

截止今年年中,隨著四千戶來自常州、潤州、蘇州的罪人被髮往遼東作為部曲,仙州一萬府兵全部有了部曲,這是繼安東府、瀋州之後,第三個徹底完成此項工作的州郡。

而暇州、鄚州、蒙州、穆州四地仍然沒有完成,總計缺口達四萬餘戶。

可想而知,在接下來幾年,朝廷仍然需要往那個方向投入大量資源,以儘快完善——這事王崇文是不太清楚的。

“或許吧.”

王崇文想了想,覺得劉勉說的話也有道理。

“王將軍久在軍中,可知將士們對西域是什麼看法?”

劉勉又問道。

“不毛之地.”

王崇文直截了當地答道。

這個回答,在劉勉的意料之中,但仔細想想,終究有些不甘心,於是問道:“就沒一個願意留在這邊的?”

“百姓都不願來,何況武人?”

王崇文說道:“遼東也在安置府兵,都是三戶部曲,那邊給一百五十畝地,西域只給百畝。

遼東還水草豐美,土地肥沃,打獵都能獲得大量皮子,山裡還能採集到許多野貨。

西域與之相比,是樣樣不如,武人如何願來?”

“武人一開始也不願去遼東……”劉勉說了一半,長嘆一聲,住嘴了。

去遼東的武人,都是自願的嗎?或許有,但就整體而言,還是半強迫、半利誘,而且那些降兵已被折騰去了半條命,心裡都怕了,故才不情不願地去遼東當府兵。

就比如剛剛從雲南撤回來的龍虎軍。

這支部隊南征之時在昆明部落去吃夠了苦頭,到雲南後,攻昆州算是爽了一把。

隨後剿滅新設的曲州以及原通海都督府的叛亂時,又是叫苦連天——仗打贏了,也搶了不少東西,但因為疫病減員嚴重,士氣低落,不得不回撤休整。

而在途徑黔中時,軍中流言,接下來他們要被派到嶺南去駐守,於是人人畏懼,接著便是喧譁作亂。

朱延壽費了九牛二虎之力,又是捕殺,又是威嚇,又是哀求,好不容易才平定了下來,最後只剩七千人左右了。

樞密院派人南下,與軍士談判,最終龍虎軍殘部盡數改為府兵,五千人安置到郿州,兩千人安置到紀州。

看到沒有?這些武人只有混到這種地步,既畏懼前往溼熱之地駐守、打仗,又害怕朝廷鎮壓、殺戮,然後由樞密重臣出面,在老長官的配合下,苦口婆心,畫大餅,才有可能答應朝廷的條件。

想要如法炮製,把武夫弄到西域來,你也只能用這些軟磨硬泡的手段。

不然的話,之前聖人也不會在十幾萬雜牌兵馬中招募兩千焉耆府兵了。

因為只有在這麼大的基數下,他才有可能招滿兩千人。

“不過,我願意來西域.”

王崇文突然一笑,說道。

“為何?”

劉勉問道。

“我衣食無憂,閒得慌,想嘗試下另一種生活.”

王崇文笑道。

劉勉亦笑。

人一上百,形形色色,什麼想法的人都有。

王崇文大概是從小沒吃過什麼苦頭,心氣正盛,對建功立業有著許多幻想。

這是好事。

******

離開弓月城後,大軍橫穿過整個伊犁河谷,然後沿著山間缺口,花費十日時間進入到了聞名已久的熱海。

熱海位於伊麗河(今伊犁河)以南的一處山間盆地內。

此盆地面積達六千多平方公里,周圍有高山阻擋,氣候溫暖,且因為是鹹水湖,風浪較大,薄冰無法掩蓋湖面,因此即便嚴冬時節也不封凍,故得此名。

熱海在唐代一度為軍事重地。

玄奘曾記錄:“大清池(或名熱海),周千餘里,東西廣,南北狹,四面負山,眾流交湊,色帶青黑,味兼鹹苦,洪濤浩汗,驚波淚媳。

龍魚雜處,靈怪間起,所以來往行旅,禱以祈福,水族雖多,莫敢漁捕.”

畢竟是僧人,玄奘的描寫還是比較“不科學”的,短短數十字,竟然提到了“龍”、“靈怪”、“祈禱”、“水族”之類的詞語,實在唯心。

換成岑參的《熱海行送崔侍御還京》,就有“中有鯉魚長且肥”的描述,就是不知道他吃沒吃過了。

“停下.”

遠遠馳來百餘騎,大聲叫喊道。

一千五百騎兵行入自家地界,突厥人只要不是傻子,都能發現。

更何況他們的馬是真多啊,雖然很大一部分掉膘嚴重,但看那模樣,一定是經年訓練的戰馬,拉回部落養上一陣子,用起來無往不利。

“停下.”

王崇文勒住了馬韁,千餘騎慢慢減速,停在了草色枯黃的湖岸邊。

不用軍官吩咐,軍士們自動分成數批,有人抽出弓梢上弦,有人夾起了長槊,有人拿出鐵撾、鐵鐧、馬刀等短兵。

“若打起來,前軍騎射手兩翼包抄,中軍持馬槊衝突,後軍短兵奮擊,敢回首者死.”

王崇文下令道。

“若打起來……敢回首者死!”

命令很快傳遍全軍,眾皆肅然,默默看著前方。

突厥人敏感地覺察到了氣氛的變化,他們也停下了,不一會兒,一騎上前,高聲呼喊著什麼。

“拔塞幹,是我.”

曹阿了再遲鈍,也知道該自己上了,只見他越眾而出,看著單騎過來的突厥人,大聲道。

“是你,拂多誕.”

拔塞幹放鬆了戒備,策馬到曹阿了身前,扯了扯嘴角,道:“怎麼?在夏都等不到我們,就自己跑來了?”

曹阿了朝他身後看了看。

“別看了,其他人打仗去了,還沒回來.”

拔塞幹說道。

“打仗?”

曹阿了臉色一變,道:“為誰打仗?波斯人?還是回鶻人?”

“為自己打仗.”

拔塞乾麵色平靜地說道。

“別說胡話,你們投靠了誰?”

曹阿了問道。

拔塞幹一拳擂在曹阿了的胸口,道:“這話讓凡達克來問還差不多,你還不夠格。

不過,看在咱們多年交情的份上,告訴你無妨。

奧古爾恰克想要我們幫他打仗,給了很多財物,很多人受不住誘惑,就同意了.”

“什麼?”

曹阿了有些吃驚,問道:“他連碎葉城都才剛剛奪回,打得那麼差,你們為什麼幫他?”

“他說高昌回鶻已經完蛋了,我們找人打聽了一下,是真的。

都這樣了,我們能怎麼辦?奧古爾恰克說,如果他能奪回怛羅斯,就把碎葉城交給我們作為牧場,只要臣服效忠於他就行了.”

拔塞幹說道。

“奧古爾恰克屢戰屢敗,值得效忠嗎?”

曹阿了問道。

拔塞幹無言以對,道:“其實,我也不同意,蘇農也不同意,我們兩家三萬帳沒跟著去摻和。

走吧,先回部落再說。

你們帶過來的這些人,麻煩離遠一些,我們會派人送去草料和吃食,但不能靠近部落。

他們——太危險了.”

曹阿了理解地點了點頭。

別看只有一千五百騎,但全副武裝的他們,如果突襲各部落,能造成讓人難以想象的後果。

突厥人心再大,也不敢把這些人放到老弱婦孺聚集的地方,即便他們還有幾萬帳的人生活在附近,看似人多勢眾。

曹阿了很快回到了陣中,將突厥人的顧慮具實相告。

“無妨,我等數人過去便是,又不是龍潭虎穴,怕甚.”

劉勉溫和地笑了笑,讓立功心切的曹阿了大感安慰。

“孫副將,你帶十人護送劉判官、曹僧正入虜帳.”

見劉勉都沒意見,王崇文也不堅持,吩咐道:“我領人退後三十里。

入夜之前,你遣一人出來通傳,若沒見到人,我自帶人過來接應.”

“遵命.”

孫叔賢應道。

“如此甚好.”

劉勉贊面色平靜地說道,彷彿一點沒把自己的安危放在心上。

他當然不是那種喜歡親身犯險的人。

他有家有業,遍享富貴,但有些時候,你必須冒一下險,不然怕是沒法辦成事。

拉攏熱海突厥,與他們建立交情,事關重大,他無法容忍自己的失敗。

因此,在聽到曹阿了的彙報後,他幾乎不假思索就答應了。

交代完畢後,劉勉、曹阿了一行十餘人,在突厥人的團團簇擁之下,來到了他們的牧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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