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極十五年二月初四,無棣縣,晴。

正月剛過,三五成群的水手們便聚集到碼頭這一片,等待河道解凍,跟船出海。

而他們一來,各家店鋪也聞風而動,紛紛開門營業。

誰都知道,在海上討生活的,出手最大方,可得好好把他們的賣命錢騙到手。

於是乎,酒肆變著花樣地招徠客人,娼家的姑娘們軟著腿出門倒馬桶,賭檔內更是烏煙瘴氣,燈火徹夜不息。

誰能想到,十餘年前這裡還是戰場,王師與盧彥威大戰連連呢?

俱往矣,天下已變了模樣。

“這次出海,咱們再往北走一走.”

茶館之內,船老大王黑子說道。

“聽黑子的!”

“三郎你說了算.”

“你是船首,大夥都聽你的.”

被王黑子召集而來的人紛紛說道。

王黑子哈哈大笑,道:“店家,快上點心.”

眾人紛紛叫好。

王黑子的目光一一掃過眾人,十分滿意。

想當年,他也是跟著別人混的,在船上做點雜事。

出海利潤豐厚,他又是個精細人,攢了點錢後,又得族中長輩贊助,在青州買了條船,自己當船長——這個稱呼,聽聞還是聖人傳下來的。

說起這兩年的出海生涯,那是有喜有悲。

喜的是自己當家作主了,出海所得除與那位贊助他的族中長輩分潤外,剩下的都由自己支配,十分愜意。

悲的是,出海的人越來越多了。

就說這家水手常聚的茶鋪,幾年前最多湊一兩桌人,現在能聚起六七桌。

店家生意興隆,連店面都擴大了,還一口氣娶了兩個小妾,跟著大老婆一起在後廚幫忙——多了兩個不要工錢的廚娘,晚上還能陪睡覺,美得他!

另外一點讓人煩心的就是海魚的價格越來越低。

最坑的就是鰟頭了!那玩意不用出海就能捕,量還賊大,海魚的價格下行,一多半是被鰟頭給衝擊的。

當然,出海漁船越來越多也是不可忽視的因素。

有些改變,局外人不太瞭解,他們這種行內人可太清楚不過了。

聖人不經意間帶動的風潮,經過長達十年的潛移默化,漸漸深入到了百姓生活的點點滴滴之中。

在無棣縣乃至德州這一片,誰家請泥瓦匠過來蓋房,請木匠來打製傢俱,如果沒有鰟頭吃,人家是不會好好幹活的——主家太摳,老子不樂意!

店家很快把點心端了上來,還特意指著兩碟葡萄乾,道:“王黑子,許久不見你來,特意準備了高昌葡萄乾,夠意思吧?”

“滿嘴胡話.”

王黑子哈哈大笑,道:“就你這摳門勁,還買高昌葡萄乾?多半是從鄉下收來的.”

店家被揭穿了大話,臉上略微有點掛不住,留下一句“你摸我小妾屁股的賬還沒算呢”,就灰溜溜走了。

眾人又大笑。

王黑子收起臉上笑容,雙手虛按,眾人笑聲稍止。

“這次來的都是好手.”

王黑子看了看眾人,道:“所以我打算往北邊走遠一點.”

“三郎,你想跑到哪裡?”

有人問道。

“向北,去紀州近海看看。

想辦法——”說到這裡,王黑子頓了頓,壓低了聲音,道:“捕一條大魚!”

在水手中嘴裡,“大魚”就是鯨的意思,也是價值最高的漁獲——或者說獵物。

“三郎想當官哩.”

“這……很危險吧?”

“婆婆媽媽,船首說捕大魚,咱們就捕大魚。

那魚脾性溫順,又不吃人,怕啥?”

“聽別人說,大魚有山那麼高,怪嚇人的.”

……

水手們議論紛紛,神情不一。

“沒用的廢物!”

王黑子笑罵一聲,道:“捕大魚的訣竅,我已盡知,聽我的沒錯。

只要幹成一票,就夠咱們舒舒服服吃很久了.”

話說自從有人成功地捕到活鯨後,關於捕鯨的種種訣竅,便開始在船長們之間流傳——當然是花費了代價的。

買了訊息回來的船長日夜參詳,設身處地思考如果自己面對一條巨大的鯨時,該怎麼捕殺才最合理。

經驗,就是這麼一點點豐富起來的。

細節,也是這麼一點點完善起來的。

萬事開頭難,只要走上正軌,並形成正反饋,你就不能小看人們的智慧。

他們會在這條路上走得很遠,做得比你想象得還要好,完全不需要你指導什麼。

邵樹德推動海洋產業發展,並沒有依靠行政命令。

但十年下來,聚集在各個港口的水手數量一年比一年多,航海技術也得到了相當程度的進步,就連船隻都迭代了好幾次。

現在民間自造的船隻,已經不比官府造的差多少了,如果你給的錢足夠,他們甚至能造一條超越“海鮫”號的船隻出來。

曾經有人開玩笑,如果聖人招募水師,多的不敢說,一萬人唾手可得。

精心訓練一番之後,便都是合格的海上武夫。

原因也很簡單,群眾基礎好,土壤深厚,自然可以優中選優。

反過來,如果你沒龐大的海上人口基數,那麼不光水手招募不足,可能連造船工匠也不太夠。

看看大夏這些年如雨後春筍般冒出來的造船作坊吧,它們代表了兩樣東西:產能和成本。

工匠越多,產能越大,成本越低,船價愈廉。

而這些,反過來又能刺激海洋產業的發展,推動航海技術的進步,一切都是相輔相成的。

“船首,鯨可遇不可求,這事……”有人說道。

“嘭!”

王黑子一拍桌子,咬牙切齒道:“別說喪氣話。

老子弩都準備了幾具,你和我說這個?”

眾人一驚,王黑子路子野啊,居然連弩都搞得到,還不止一把。

“捕不著鯨,就捕人.”

王黑子惡狠狠地說道:“登上庫頁島,把野人一抓,送到穆州賣給府兵。

有的府兵等不及朝廷安排部曲,只要有人,他們願意出錢買的.”

庫頁島在唐代就叫“庫頁”或“窟說”。

眾人下意識嚥了口唾沫,王黑子是真的狠。

庫頁島那地方,孤懸海外,但離得又不遠。

從行政區劃上來說,這裡不屬於遼東道,也就是說根本不是王土。

那麼島上的野人,自然也不是王人了。

“媽的,活該王黑子你發財,幹了!”

“府兵敢買,咱們就敢賣.”

“昔年有人掠高麗奴婢發賣,高麗國君都告到長安去了,唐懿宗也不過就下詔禁止罷了,幹這事的一個都沒追究.”

“誰替野人告狀?哈哈!”

王黑子滿意地笑了,招呼大家喝茶。

他有種預感,隨著出海的人越來越多,早晚會有人幹這種罪惡的勾當。

事實上已經有人這麼做了,他不是第一個,也不會是最後一個。

主要買家便是遼東的府兵,一般是買回去當奴婢,遇到漂亮的女人,甚至會當小妾。

府兵不會直接出錢買,他們也沒太多錢,一般是拿皮子、藥材、山野貨來換,這些拉回中原,又可以賺一筆。

捕鯨靠運氣,捕人嘛,哈哈,得手的機率還是比較高的。

******

內務府丞折從依來到了無棣。

這座河、海聯運城市其實是內務府的一個重要基地,有皇莊、有倉庫、有碼頭、有工坊,還有營房——供皇莊中長大的少年子弟兵居住,他們是內務府旗下重要的護衛武裝力量。

折從依是從洛陽過來的,主要是催一批補給品——肉乾。

聖人西征,大軍消耗很大,官府、商人卯足了勁轉運物資,日夜不停。

作為聖人一手創設的機構,內務府若沒點表示,那也太缺乏政治敏感性了。

正常的糧肉,在涼州採購、輸送就行了,但那只是供應軍需的,聖人那一份呢?

沒說的,去年十月下旬抵達無棣港的幾艘船隻之中,就裝載了聖人愛吃的鹿肉、海魚。

趁著冬日天寒,內務府不惜代價,轉運了一批西去。

如今折從依過來督辦的是第二批了。

“折府丞.”

“府丞.”

走進工坊大門後,人們紛紛行禮。

折從依面帶微笑,一一回禮。

他很享受在內務府中的每一天,因為能見到太多新奇的東西。

而且,這裡的油水是真的豐厚啊,沾一沾手,都是了不得的好處。

建極十四年,由內務府主導經營的渤海商社獲利六萬九千緡,非常耀眼。

按照規矩,拿出了三萬緡分紅,一股又得三十緡,人人交口稱讚。

遙想數年前,當渤海商社第一次分紅的時候,有人還不以為然。

但當股東們年年都可以收到分紅時,渤海商社的口碑一下子就立起來了——偶爾分紅一年,與年年分紅,絕對是兩個概念。

現在洛陽的達官貴人們都說遼東是個寶庫,紛紛打聽有沒有類似的發財機會。

對此,折從依只想說:“早幹嘛去了?”

不過他們還有機會。

折從依看著工坊內攢動的人頭,心中知道,這是超配了人手,在給安南商社培養相關人才呢。

拖到今天,安南商社的組建基本上已經水到渠成。

沒有任何阻力,相反人人都盼著儘快籌建完畢,他們好認購股份,然後作為傳家寶放在家裡——分紅或許不是什麼大錢,但勝在細水長流,且是合法的,自然讓人趨之若鶩。

安南商社仍然是一千股,至於怎麼分配,還得聖人拿主意。

折從依已經收到訊息,最遲今年年中,安南商社就要組建完畢,併入駐安南,做好一應準備,明年年初正式營業。

聖人可真有化腐朽為神奇的力量。

十來年前,還有人說遼東三天兩頭叛亂,年年駐軍,開銷甚大,建議“羈縻之”。

但現在已經沒人說這屁話了。

駐軍花銷是朝廷的錢,關你毛事?戶部、勳貴們坐地分錢就是,誰敢說放棄遼東,大家一起把他搞下去。

而為了徹底杜絕有人說壞話,聖人打算把戶部佔的那二百股分紅,作為五品以上在京職事官的福利分發下去。

反正二百股也就六千緡分紅,對戶部而言不算什麼,不如拿出來發給官員們發福利,讓他們想噴的時候也不好意思張嘴。

每每想到此處,折從依都想笑。

你清高,你了不起,你要不要拿這錢?

好,渤海商社的不要,那麼安南商社的要不要?將來還有可能組建雲南商社、西域商社,你都不要?那你可要做好被妻子兒女們腹誹的準備,日子不好過啊。

工坊內還在忙碌著。

一塊塊鹿肉、魚肉被按照大小分門別類,裝進罈子裡,過些時日,等黃河通航的時候,就送往前線。

量不大,但都是內務府的一片孝心。

“好好做.”

折從依轉過身來,看著跟在他身邊的大大小小的官吏們,說道:“安南商社大把的空位等著諸位呢,誰幹得好,誰就可以去社裡任職,這是聖人親口許諾的。

別圍在這了,速去幹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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