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功寺內的交談是比較“愉快”的。

或許,是真的愉快吧。

因為大家喝了不少酒,也沒任何爭執或不情願。

來之前,這些人內心之中,差不多就有隱隱猜測,只不過沒法證實或還抱著僥倖心理。

朝廷的旨意,最先抵達的陰山緣邊諸州。

剛剛忙完夏收的豐州府兵,被緊急徵召了起來。

他們一人三馬,帶著兩名僕從,馱著食水、甲冑、大槊、強弓,至各處集結。

這是酋豪們南下時看到的場景。

其實也沒幾個兵。

豐、勝二州總共才萬兒八千的府兵,因為部曲較少,有些人甚至要親自參與農活,財力和戰鬥力都很一般。

鎮軍也就一萬多,大部分還是步兵,真的很可怕嗎?

他們不怕這些兵,怕的是那個在登州看海的老東西啊。

所以,最終乖乖地來到登州,在一個充滿壓抑氣氛的寺廟裡,喝了一頓滿不是滋味的水酒,接受了一個讓他們哀嘆不已的條件,然後還要留在這個老東西身邊逢迎拍馬,裝出一副高興的樣子。

有些事情,看來就是命中註定,沒有任何改變的辦法。

七月底的時候,邵樹德帶著他們來到了蓬萊鎮,一個與赤山浦激烈競爭登州第一大港的地方。

港灣之內,鈴鐺每響一下,就有一艘船隻離港,前往北方。

遙想二十多年前,北上的船隻載運最多的貨物就是糧食和軍械了。

二十多年後的今天,它們載運的貨物,已經悄然變成了絲綢、蜜餞果子、葡萄酒、清漆、燈臺、藤椅之類的商品,甚至就連來自雲南的桐華布之類的特殊高價值商品都有。

這些貨物,外形不一、價值不一,老實說很佔地方,運輸起來相對麻煩。

但需求就是一切。

有需求,別說雲南了,吐蕃的犛牛角都能給你整來,只要付得起錢。

所以說商人喜歡統一大市場!

邵樹德依稀記得,17世紀法國的紅衣主教黎塞留及其繼任者馬紮然,依靠強硬的政治手腕,取消了各省之間的關稅,形成了統一大市場,極大促進了商業的繁榮,充實了法國國庫,為路易十四親政後的興風作浪打下了堅實的物質基礎。

19世紀,普魯士在北德意志搞的關稅同盟,也是破除了各個邦國之間的貿易壁壘,形成統一大市場,隨後北德意志邦聯成型,經濟推動了政治。

大夏則是另一種情況。

邵樹德取消大部分稅卡,進行稅制改革,說實話也是為了促進統一大市場的形成。

之前藩鎮割據時代,有些時候銅錢甚至都不允許出境,更別說那些多如牛毛的稅卡以及故意抵制外鎮商品的氛圍了,這些極大阻礙了商業的交流,是他難以容忍的。

大夏二十餘道,任何一個道的商品都必須低成本、自由進出其他道。

這是個最基本的要求,但歷史上大部分時候做不到,直到後世建國,才得到了根本性的改善。

“看到那些船了麼?”

邵樹德問道。

“看到了.”

莊敖、蘇支、渾釋之等人紛紛點頭。

“從蓬萊鎮到旅順港,如果遇到好風,一日夜即可抵達。

去新羅,也不過三五天.”

邵樹德說道:“一艘船能載運數千斛糧食,如果在陸地上,往往需要百輛四輪馬車,如果是普通的二輪馬車,則要更多.”

七個人都沉默著不說話,靜靜看著港灣內密密麻麻的船隻。

鈴鐺每響一次,都必然有一艘船出港,有時候甚至是兩三艘。

出港的船隻在外海海面上漂浮不定,集結到一定數量後,便整隊北上,前往旅順、營口或鴨綠江口。

已經是秋天了,好風也就只剩下一兩個月。

過了秋天,北風會慢慢佔據主流,屆時從旅順南下蓬萊會變得更加方便。

邵樹德看了他們一眼,道:“真以為朕看得上你們那點家業呢?海面上流淌的財富,豈是你們能夠想象的?”

“當年,遼東嗷嗷待哺,運過去的除了移民,就是糧食、農具、耕牛等物事。

但二三十年過去了,現在遼東人甚至會需要上好的檀木製作的傢俱。

吃喝玩樂、衣食住行的需求暴增,這說明什麼?”

“說明朕一手打造的遼東,在經過二十多年的發展後,已經渡過了最艱難的時間段。

現在,他們有一部分人已經富裕起來了,開始追求更好的生活。

安東府及遼東諸州,一共九萬二千府兵,他們有錢,是一個誰都無法忽視的重要市場.”

“商徒們紛沓而至,削尖了腦袋要做這門生意。

就這樣,錢才能流動,稅才能到國庫裡.”

說到這裡,邵樹德轉過身來,看向眾人,說到:“有了充足的稅,朕便能驅使大軍,無往不利.”

“陛下聖明.”

莊敖等七人紛紛賀道。

這話能聽得出幾分真誠,並不全是溜鬚拍馬。

他們常年生活在草原,祖輩、父輩跟著聖人出生入死,為他們得到了穩定的家業。

雖然都知道大夏國勢鼎盛,禁軍驍勇善戰,但正所謂手握利器,殺心自起,看著部落裡的人丁、牛羊一點點變多,耳邊的阿諛奉承之詞一日日動聽,沒有想法是不可能的。

心理膨脹,自高自大,大概都起於此。

聖人令他們分家,他們稍作猶豫之後應下了,不敢明著對抗。

但你若說心理沒一點疙瘩,那也不對。

但今天看著蓬萊鎮內多如牛毛的船隻,以及一件件往船上裝載著的貨物,他們受到了極大的震撼。

譬如那明豔的絲綢,在北方草原上時貴重物品,寶貝得不得了,恨不得輕拿輕放。

但在蓬萊鎮,碼頭力工們面無表情地裝運著,動作粗魯,手腳麻利,顯然見慣了此物。

而那些商船,也是在以船為單位運輸絲綢啊。

還有那些不知名的香料、茶葉乃至名貴木料,力工們也像處理垃圾一樣隨意搬運。

這裡湧動著的財物,草原諸部拿什麼來比?

他們唯一有價值的東西,大概就是人丁了。

是的,人也是一種財富,還能創造財富,或毀滅財富……

可現在麼——唉,啥也別談了,打不過禁軍,甚至連抵抗的念頭都無法興起,啥也別說了。

“遼東,就是朕的一塊田地,花了二十多年時光播種、呵護,如今終於出成果了.”

邵樹德又轉過了身軀,風中傳來了他低沉的聲音:“九萬府兵,越過大鮮卑嶺,一人攜馬二三匹,誰能抵擋?”

話說,府兵與府兵之間也是不一樣的。

前唐之時,最“頂級”的府兵擁有一百多畝地,最窮的府兵不到十畝地,都是府兵,但戰鬥力天差地別。

遼東的九萬二千人,基本上都是最頂級的府兵,實力強勁、裝備精良,又生活在苦寒之地,沒有人可以抵擋。

契丹不行,室韋不行,女真不行,他們也不行。

聖人沒有在恐嚇,他說的都是事實。

他講了兩點事實。

第一、大夏的財富是草原諸部難以想象的,你們沒有這麼多錢、這麼多物資,連一個零頭都比不上,有時候還要吃賑濟;第二、大夏除令草原諸部聞風喪膽的禁軍外,還有數量龐大的府兵,他們能征善戰,裝備精良,訓練有素,可輕易擊潰草原上的任何反對勢力。

這個局面,真的無解了。

也正因為如此,之前的些許不滿早就煙消雲散,老實認命吧。

基於這個認知,他們都靜下心來,陪著聖人一起“看海”。

其時有船隻進港,看到高坡上的黃傘蓋時,水手們都湧到了前甲板上,高聲歡呼。

水手的收入很高,比禁軍還高,他們的歡呼是發自內心的。

若沒人開啟海洋產業,他們很可能到現在還在種地。

“船吃水很深,滿載貨物啊.”

邵樹德的興致也十分高漲,說道:“現在從遼東返航的船隻,經常用銅塊做壓艙石,滿載貨物。

來往於蓬萊、旅順間的官船、民船,每個月都不下二十艘。

遼東的糧食現在也開始南運了,接下來二十年,這片白山黑水上的河道會被大力疏浚,道路會日趨完善,碼頭能容納的船隻會變得更多,遼海的航運會更加繁榮.”

“沒有人能夠捨棄遼東。

而不捨棄遼東,海運就會日漸普及,深深烙入大夏的血脈之中,再無人可以將其剝離.”

“你們還年輕,有幸恰逢盛會,可以比朕看得更久.”

“陛下春秋鼎盛,定然——”渾釋之說道。

“無需如此.”

邵樹德直接打斷了他的話,笑道:“功成不必在我。

你們——與我的子孫,共享這盛世繁華即可.”

眾人沉默。

聖人明明已經在欣賞百舸爭流的海上盛景了,說著說著,又不忘敲打他們。

話外之音,大概還是讓他們不要有各種小心思,安安靜靜過完富貴榮華的一生,與國同休即可。

其實,到了這個時候,聖人已經沒必要再拐彎抹角敲打了,他們已經服了。

碼頭之上,又傳來一陣哭泣聲。

黑壓壓的一群百姓,在武夫的催促下,步履蹣跚地上船,準備離港北上。

毫無疑問,這又不知道是從哪裡蒐羅來的奴隸,舉家前往遼東,給府兵當部曲了。

他們應該已經在蓬萊鎮休整了一段時間了,今天就是出發的日子。

情緒波動之下,對著南方家鄉的方向,痛哭流涕。

渾釋之等人面面相覷。

如果對抗朝廷,他們的部落大概就是這個下場吧?想到此處,乾嚥了口唾沫。

“大夏地方很大,有些地方還空無人煙.”

邵樹德突然說道:“你們分家的時候,勻出一部分人來。

朕也不多要,湊個五萬帳吧.”

“遵命.”

七人紛紛應道。

五萬帳就是二十萬人,完全是獅子大開口,而且不知道會被聖人遷往哪個犄角旮旯,日子不一定好過的。

今上已至暮年,有時候透露出一股軟弱、暮氣,有時候狠辣又不減當年,讓人戰戰兢兢。

他現在十分危險,比年輕時更危險,因為束縛他的由情分編織的繩索在一點點崩解,很容易就會變得喜怒無常。

“那些水手,愛我。

那些移民,恨我.”

邵樹德又轉過身來,目光一一掃過七人。

七人都低下了頭。

“知我罪我,其惟春秋!”

邵樹德感慨一聲,臉上沒有太多情緒,只有不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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