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德善確實覺得自己更“不要臉”了。

當然,他也有說服自己內心的地方。

新朝雅政有什麼錯?南京司農寺在緊鑼密鼓培育新稻種,為此不惜遠航南方諸藩邦,蒐羅稻種。

陸德善對這方面理解不夠深,但馬和驢生出騾子的道理還是懂的。

草木、牲畜興許和人一樣,有人跑得快,有人跳得高,有人耳聰目明,有人聰慧明敏,天生就不一樣。

不同地方的稻種,或許也是如此。

你強在此處,我強在彼處,將強的地方結合起來,弄出一個最強的。

研究這個有錯嗎?當然是沒有錯的,因為這是造福萬民的德政啊,真真正正的德政。

算科其實也類似。

江南多海商,這誰都知道。

尤其是蘇州、杭州、明州等地,海商雲集,買賣日漸興盛。

海商們買的貨物從何而來?當然是江南諸州了。

正因為此,很多大家族深度參與海貿,上下聯合,一起發財。

生意規模上去了,就知道賬房的重要性。

算科重要嗎?當然了!

所以,新朝雅政沒錯,我並沒有什麼私心,一切為了天下著想。

此番面聖,過程和結果都讓他十分驚喜。

聖人允諾給他三個不成器的兒子安排職位:一個當縣主簿,一個當縣市帥,一個當縣典獄。

老實說,一個官加兩個吏員的位置就把他收買了,委實有點掉價。

但這三個兒子沒有功名在身,也不像能考上任何一科的樣子,他能怎麼辦?有這三個去處就偷著笑吧。

再者,他是為新朝雅政鼓吹,並無私心——這話似乎是往自己臉上塗脂抹粉,但也不全是假的。

陸德善給聖人深入剖析了江南士人的軟肋:科舉。

他們沒有靠軍功博取官位的可能,自古以來就沒這個傳統。

想要做官,只能靠科舉。

只要牢牢把握住這一條,牛鼻子就牽定了。

時間一長,他們不但會改弦更張,甚至因為投入了大量成本在新朝科舉上,轉而成為維護新朝雅政的重要力量。

是的,這才是邵樹德最滿意的地方。

陸德善堅定了他的信心,並且告訴他江南士人是完全可以轉化的,只是需要時間。

他們只會考試,家族重心就是培養讀書種子。

如果本家族實在沒有,甚至會資助其他人,廣撒網,一切以考中進士做官為目標。

看起來比較畸形,但確實如此,代代如此,從未變過。

陸德善也不擔心他給聖人出謀劃策會造成什麼不良影響。

他年紀大了,半截身子埋進了泥地裡,還有什麼可畏懼的?從今往後,只會有越來越多的人過來巴結他,而不是孤立乃至謾罵,他有這個預感。

出了揚子宮後,來到外面的大街上,陸德善深吸一口氣。

大勢如此,無人可擋。

我順應時勢,為萬民謀福祉,何錯之有?

他抬頭看了看漸漸籠罩在暮光下的城市。

江南富庶,文風濃郁,考進士能大放光芒,考雜科就不行嗎?怎麼可能!

只要跟著新朝雅政走,早晚有一天會令江南諸州更上一層樓。

眼前這個連外郭牆都沒有的南京,或許也能重新整修一番。

******

陸德善走後,邵樹德回到了臨華殿,一個人默默思考。

他來江南巡視,一半是出於好奇,想看看這個煙花薈萃之地,另一半則是來鞏固國本。

數年前的弘文館會議,召天下儒者進京,確立了很多東西。

但這種事情還不夠穩固,很多事情需要持續不斷地強調。

如果他沒來江南就罷了,既然來了,不妨順手敲打他們一番,為將來掃平一些絆腳石。

陸德善是個妙人,他直言不諱地指出,江南大族深度參與海貿,其實與新朝雅政在本質上沒有對立關係,甚至可以說是盟友。

對於這個說法,邵樹德表示了肯定。

保守力量來自地主,但江南的地主,其實沒那麼保守,這一點確實需要大加利用。

不過,有一點需要警惕,那就是稅收上面不能含糊。

任意一個商人,無論大小,都天然不肯繳稅。

所以,他還需要有一股力量能夠制衡江南士人、商人。

科舉按道錄取,已經對文風鼎盛的江南產生了一定的限制。

但這種限制也是有極限的,如今需要警惕的是他們利用科舉優勢大舉進入官場,把控中樞,那麼就需要另外一個勢力集團來平衡他們了。

黨內無派,千奇百怪。

派系鬥爭,從人類誕生那一刻起,就從來沒有消失過。

不要指望消滅派系,這是不現實的,即便明面上的派系沒了,私下裡仍然暗流湧動,且過不了幾年,又會冒出新的派系。

統治者需要做的是控制好派系鬥爭的程度,不能讓人為了反對而反對。

用其他派系來平衡江南士人,這是非常合適的。

思考完這種問題,邵樹德不再憂慮,他喊來了兒子、南京留守、韓王邵惠賢。

“阿爺喚我何事?”

父子之間沒有太多彎彎繞,行禮完畢之後,邵五郎便坐到了他跟前。

“五郎來南京也好幾年了,都做了哪些事情啊?”

邵樹德問道。

老實說,他對五郎的關注比較少。

早些年也大力培養過,後來發現本身的缺陷比較多,對世情、對這個天下的認識也不夠深刻,便放棄了。

在他看來,五郎也就是中等資質罷了。

可以當官,但也僅限於州郡之位。

再往上,磨礪個十年八年的話,或許可以嘗試下一道巡撫使、轉運使,但也止步於此了。

能力就這樣,沒得辦法。

“兒主要精力還是放在南京的營建上.”

五郎說道。

邵樹德有些失望,就知道修城池,不會別的了嗎?

“還有呢?”

他問道。

“安南商社在南京左近尋了兩處地方,建貨棧、碼頭、船坊。

兒遣了官員協助,已經完工.”

“還有呢?”

邵惠賢一愣,道:“兒打算在京口開坊市,吸引諸國海商過來做買賣.”

“還有呢?”

“江寧府諸縣……”

“好了.”

邵樹德聽完後,無奈地說道:“都是雞毛蒜皮的事情。

老實說,還沒當初你在牂州使幹得好。

那會目標明確,就是改土歸流。

你也懂得帶兵打仗的手段,所以幹得還可以,讓為父產生了錯覺。

但換到江寧府,你就有點迷失了.”

“阿爺問你,五千州軍,自指揮使以下,各級軍官你認識幾個?知道他們的脾性、癖好嗎?瞭解他們的能力嗎?知道軍中在想什麼嗎?朕可是聽聞,不少人與江南大族聯姻,還娶了小妾,這事情你知道嗎?”

“有所耳聞.”

邵惠賢說道。

“耳聞到什麼程度?”

邵樹德追問道:“哪個人與哪家聯姻,有沒有生兒子,平時走動得怎麼樣,你瞭解嗎?”

邵惠賢老實地搖了搖頭。

“去打探啊!”

邵樹德恨鐵不成鋼地說道:“江南世家大族,多為歷朝歷代躲避戰亂南下的北方巨室,沒怎麼受摧殘,儲存相對完整。

這些大家族出來的女人,你覺得武夫們扛得住嗎?什麼都不知道,你還當什麼留守?”

“兒知錯了.”

“這件事罷了,不是什麼大事。

下面為父要問你,你對江寧府的發展,有何總體方略?”

邵樹德又問道。

“整體鎮之以靜.”

“那就是沒有方略?”

邵惠賢無言以對。

“你就是編個推行新朝雅政這種謊話出來,為父也捏著鼻子信了.”

邵樹德無奈地搖了搖頭,直接點出了答案,道:“下一階段,搞好‘桑基魚塘’,其他事都不重要.”

“兒遵旨.”

邵惠賢應道。

桑基魚塘這種事情,他已經有所瞭解,並且在上元、金陵二縣劃了一部分土地出來,用作試點。

“經常與你詩書往來的朋友,該斷的就斷了.”

邵樹德繼續說道:“江寧府有很多士族經營海貿,但逃稅十分猖獗,你挑幾個典型,辦了吧.”

“遵命.”

邵惠賢心中一突,應下了。

南京士族參與海貿嗎?有,還很多,但不在上元、金陵二縣。

逃稅嗎?不少。

至少前陣子他去揚子縣,就聽到此類傳聞。

“你和他們講什麼交情?”

說到這裡,邵樹德也有些惱怒,質問道:“講交情便罷了。

你若能講交情的同時,還能翻臉不認人,說動手就動手,阿爺還高看你一眼,但你顯然做不到.”

“最後,方才阿爺說推行‘新朝雅政’,也不是開玩笑。

洛陽那邊編纂了新版《數學》,即將刊印天下。

南京國子監、江寧府州學、諸縣縣學,從明年開始改學這本書。

別總盯著宮城了,臨華殿阿爺看著已經不錯了,你還要重新妝點,有這個必要嗎?”

“是,兒知道了.”

邵惠賢連聲應道。

“好好做事吧.”

邵樹德嘆了口氣,道:“阿爺用你們兄弟,還不是為了辦事利索?過幾日我就西行江西了,你好好理一下思路,別再讓我失望了.”

“是.”

邵惠賢是知道父親即將西巡的,大致是前往原宣歙鎮,然後抵達江西。

這一路大概是考察絲綢、茶葉去了,至於後面怎麼走,他也不清楚。

父親來江南本身就是一個意外,他也猜不透他的心思。

新朝雅政,確實得抓緊了。

“南京這邊,挑幾十名技術精湛的銅匠,朕要帶他們上路.”

吩咐完最後這件事後,邵樹德精力有些不濟,直接結束了召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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