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來的幾天,邵樹德主要是在上陽宮觀風殿(上朝)、麗春殿(寫書)、合歡殿(談判)、神都苑龍鱗宮(打獵)這幾處地方活動,十分規律。

他越來越覺得,留在洛陽混日子,也是他對這個國家所作出的巨大貢獻。

因為他制定的各項計劃都在穩步推行之中,一步步增強著這個國家的實力。

他坐在觀風殿內,聽著大臣們上疏言事,彷彿看到了遼東各種亂七八糟的民族在逐漸融合、同化——是真的亂七八糟,漢人、契丹人、奚人、霫人、烏古人、韃靼人、室韋人、渤海人、高句麗人、靺鞨人、女真人、回鶻人、沙陀人、党項人、安南人以及黔中、雲南、劍南諸道的蕃人,甚至就連高昌人都有了一小部分。

這些民族內部其實還可以細分。

比如遷來的安南人,你知道他們都是一樣的?顯然不可能。

黔中、雲南的蕃人就更復雜了。

有文明相對先進的,已經掌握了比較不錯的農耕技術;有比較落後的,還處於刀耕火種階段;還有更落後的,向來以採集、狩獵為生。

遼東,幾乎成了人種、民族博物館,互相之間慢慢融合,慢慢趨同,這是過去二十多年間不斷髮生的事情。

有奚人男子娶了安南女子為妻。

有靺鞨男子娶了沙陀女子為妻。

有烏蠻男子娶了契丹女子為妻。

……

融合到現在,官府都有點傻眼,不知道該怎麼登記府兵部曲們的來龍去脈。

邵樹德聽聞後有點想笑。

要同化一個族群,是在他們本來的居住地容易,還是在一個新的地方容易?答案是顯而易見的。

移民之後,所有人都來到了一個新地方,其環境、氣候、物產與家鄉迥異,語言、習俗也不一樣。

這個時候,心理上的安全感、歸屬感就被弱化到了一定程度,族群意識被大幅度削弱了。

更何況,府兵挑選部曲時,官府特意讓他們挑不是來自同一地方的人。

比如某人有三戶部曲,可能一戶是草原牧人,一戶來自劍南黎州,一戶來自安南某縣。

你想找同鄉抱團都費勁,到了最後,一般還是以某位府兵的部曲來作為自己的新身份,你要抱團,只能與府兵主家的另外兩戶部曲抱團,等於身份是被重新劃分了。

在長期的生活、勞作中,大夥互相接觸,選擇“漢兒語”作為唯一通用交流語言,生活習俗互相趨同,你教我這個本事,我教你那個技能,到最後,基本都差不多了。

又因為部曲們把自己擺在一個較低的位置——事實上地位也很低——府兵主家就是他們的天,因此自覺、不自覺地學習主家的生活習慣,在以年為單位的時間跨度中,一點點褪去自己原本的民族特徵、文化元素,開始變得更像府兵老爺這種上等人。

當然,涵化現象也是存在的。

府兵也會不自覺地吸收他們的文化元素,只是多少問題罷了。

幾十、上百年後,遼東會變成什麼樣子,一定很有意思——這是邵樹德人為製造的大型“社會實驗”,只是他看不到結果了。

他當然對此持樂觀態度。

即便是華夏九州,各地的文化、風俗、習慣也都是有差異的。

後世有北方漢族、南方漢族,這個時空不會再整出個遼東漢族吧?

******

當邵樹德坐到麗春殿內,對著書稿不斷修改時,又彷彿看到了新朝雅政的穩步推行。

太子南行,最遠走到了溫州,這會已經在返回洛陽的路上了。

從不斷髮回的奏疏可以看出,二郎這一次的收穫還是很大的。

為什麼地主家的傻兒子容易被騙?因為傻兒子的經驗是真的少,眼界不夠寬闊,如果耳根子再軟一點,容易輕信他人的話,那就更完蛋了。

只有極少數經驗不足、眼界也不開闊的傻兒子,天賦精通人性,又會挑動群眾鬥群眾,這才有可能掌握主動權。

但這種所謂的主動,也只是勉力維持罷了,不懂就是不懂,你即便佔了上風,人家都怕你了,你內心之中也不敢確定做的事就一定正確。

邵承節河北、遼東巡視了一圈,又往江南走了一趟,眼界是開闊了。

而且他和他爹一樣,喜歡不按既定路線走,經常帶著親衛,奔馬疾馳數十里,至某處巡視、查訪,能得到第一手訊息。

大臣們肯定是非常討厭這樣的君主的。

但邵二是個武夫,性子驕傲、剛烈,沒人能阻止他,一番查訪之後,漸漸有了自己的理解。

二郎認為,南方一戶百姓的耕地非常少,家裡只有幾畝的比比皆是,十來畝都算多了。

在這樣一種情況下,只能精耕細作,提高產量。

以太湖一帶為例,他查訪了一戶百姓,家中只有八畝地,一年收兩季稻,畝收兩斛出頭。

如果在北方,一戶人家有三十畝地,不精耕細作——地太多,也無法精耕細作——最終收穫的粟麥差不多也就這個數。

因為茶葉的興起,南方農戶閒時去茶場打雜,能獲得一筆收入。

因為氣候溫暖,蠶桑比北方產量更大,且最近十年技術水平提高很快,這方面的收入也不少。

二郎預計,如果天氣持續變冷,北方的蠶桑會進一步減產,茶葉會慢慢消失,某些勉強能兩年三熟的田地,可能會退化為一年一熟,農戶整體收入會漸漸落後於南方。

邵二隻提了現象,沒說解決辦法,但光這點,已經讓邵樹德十分欣喜了。

兒子看到了經濟重心逐漸轉移的本質。

他沒有籠統地歸結於戰亂,而是具體分析,這就比很多人強了。

事實上,邵樹德昨天批閱了一份趙光逢轉來的奏疏。

奏疏中提到,戶部錢監一年鑄銀元不下二十萬枚,絕大部分被來自南方的茶商套走了。

從這一件小事就可以看出,他費盡心機平衡南北方經濟,讓北方的毛布大舉銷售到長江流域,最終還是沒太大用處。

金錢“旅行”的去處說明了一切。

北方茶葉、絲織業的衰落已經難以避免,甚至就連糧食產量可能都要慢慢下降。

他的一番操作,只是延緩了這個過程,但並未徹底扭轉趨勢。

人力終究不敵天時,沒有辦法。

邵二在最後一份奏疏中,吹捧邵樹德的“先見之明”,認為隨著海貿越來越發達,將來可在南方徵收大量商稅,補充歲入。

邵樹德確實是這麼想的。

如今北方的黃河、淮河水系非常平穩,沒被人瞎搞搞壞。

富庶的河北大平原又並非處於戰爭前線,無需再搞什麼水長城或其他各種手段,人為抑制其發展。

有河北在,糧食無虞,缺的主要是現金罷了,這個就需要在南方想辦法了。

二郎的認識很到位、很清醒,讓他很欣慰。

******

十一月二十六日,當邵樹德坐到合歡殿時,與波斯的談判基本已經結束。

他特地抽空見了見薩曼尼。

“副汗別來無恙啊.”

作為勝利者的邵樹德高坐於上,薩圖克之妻阿迭氏像只柔順的小貓一樣,跪伏在他腳下,輕輕捶腿。

她的兩個女兒執扇於後,瞪大眼睛看著薩曼尼。

薩曼尼現在的尊容確實不咋地。

整個波斯使團上下,大概沒人真把他當做成員,一路上嚴加看守,到洛陽後,沒抵抗幾天,直接被大夏刑部要走了。

在這樣一種情況下,即便沒有故意虐待,這人的精神也好不到哪去。

“公駝王已經是你捧起來的傀儡,喀剌沙沒了都不敢過問.”

薩曼尼面含嘲諷,說道:“最壞的事情已經發生了,比薩圖克入主喀剌沙的結果還要壞,不是麼?”

“事已至此,朕也懶得和你講廢話.”

邵樹德粗糙寬大的手掌在阿迭氏的臉上揉來揉去,就像在把玩藝術品一樣,只見他笑了笑,道:“你這個人其實比較純粹。

雖然外面都傳你是受了波斯指使,以副汗身份煽動薩圖克叛亂,為波斯牟利。

但實際上麼,你大概只是想傳播造物主的榮光罷了。

朕以前還懷疑你與布哈拉有勾連,現在麼,疑心去了大半,布哈拉是真的不待見你,說送就送了.”

薩曼尼沉默良久,突然嘆了一聲,道:“我只恨喀剌沙的愚民不願起來反抗,讓你輕易得到了這座城市。

他們的懦弱,配得上他們所受的苦難.”

“確實,沒有任何人逼迫我。

即便有,那也是榮譽在逼迫我,逼迫我去策劃陰謀,逼迫我去參加致命的戰鬥.”

“你贏了,無上可汗,但也只是贏了一時.”

“我確實贏了.”

邵樹德臉上的笑容愈發燦爛。

他的手掌覆蓋了阿迭氏半個臉,手指伸進了她的嘴裡。

阿迭氏為了討好,流著口水,輕聲吮吸了起來。

她的兩個女兒在後面看著,微微有點臉紅。

“我贏了很多.”

他繼續說道:“阿圖什的廟已經變成了同光寺,阿賴山谷的最高峰以我的尊號命名,被你們壓制的拔汗那突厥、樣磨部落日趨活躍,他們的首領匍匐在我腳下,乞求我冊封一個官職。

對了,他們信景教和摩尼教,為了表示忠誠,做了很多你會感到痛心疾首的事情.”

阿賴山谷最高峰原名斯大林峰,1932年命名,1962年後改名共產主義峰,海拔7495米。

蘇聯解體後,塔吉克為了去俄羅斯化,以薩曼波斯的開國君王伊斯梅爾·薩曼尼的名字命名。

這個時空,它叫“無上皇帝峰”——這是邵樹德的惡趣味,不足為外人道。

“你的祖國派了龐大的使團來向我求和.”

邵樹德繼續說道:“我的七條要求,他們答應了五條,不敢有任何違逆。

你們輸了,輸得很徹底,而我甚至還沒用全力.”

“你所發動的戰爭,比任何遊牧部落還要兇殘,必然會激起所有人的抵抗,你將寸步難行,最終遭遇可恥的失敗.”

薩曼尼的臉色有點不好看了。

“昨天,有個人也提及了這件事.”

邵樹德哈哈大笑:“他當著我的面,用你們的語言寫了一首詩,歷數我的罪行.”

“褻瀆神靈的兇手進入天國的福地,如同放逐的幽靈一樣在天空徘徊。

山峰是他的化身,他肆意妄為,展開了血腥的審判……這黑色的罪行,始終讓我無法忍受……”

詩是誰寫的,還用說嗎?

邵樹德是個變態,敵人對他越憎恨,他越興奮,越覺得是自己的無上榮光。

與波斯的談判確實也已塵埃落定。

波斯人當然不可能明著割地,但他們自有“戰略調整”。

吐火羅的王公們也爭取到了一點自主權——事實上,已經有部分來疏勒表示恭順了,今後這樣的人可能會越來越多。

波斯人沒有賠款、沒有割地,氣勢上絲毫不落下風,還讓無上皇帝“中計”了,多好,回去又是一波宣傳。

“薩曼尼,你曾經確實給了我‘驚喜’.”

邵樹德最後說道:“作為對你心中那份純粹的尊重,我決定讓你走得體面一些。

你死之後,沒人會知道你埋在哪裡,不會有人來打擾你,不會有人來瞻仰、痛哭、祭拜。

不,你不需要這些。

你死了,就是死了,這個世上不會再有你存在過的任何一絲符號。

拉下去,送他上路.”

邵樹德抽出手,在阿迭氏的胸口擦了擦,道:“西域,也就這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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