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社節那天,陳誠收拾行囊,準備回洛陽,邵樹德親自送行。

“京畿重地,而今種蔬果花卉的人越來越多了.”

陳誠打量著周邊密密麻麻的民居,有些感慨。

隆冬之際,農田之中種滿了蕪菁、黃芽菜、烏塌菜之類的冬菜,看著十分壯觀。

人多了,每個人分到的地少了,但日子還過得下去,因為他們不再種糧食,轉而種價值更高的蔬菜、水果,栽培鮮花、苗木,送進城市售賣。

簡而言之,他們靠這個賺錢,然後買糧,養活一家人。

甚至於,還有大量手工業者,壓根就沒有地,全靠手藝生活。

這是太平年景的標誌。

但發展得這麼迅猛,與在民間流通的錢越來越多脫不開關係。

這——就是陛下想看到的結果吧?

其實歷朝歷代都有,本朝規模則更盛。

陛下曾說,五十步就是可以笑一百步,五十一步都可以笑。

哪怕沒有本質的改變,只要有進步,就是好的。

“世道總是會變的.”

邵樹德說道:“這些百姓的祖上,其實也是種地的。

但時移世易,很多東西改變了,他們也跟著改變了.”

陳誠點了點頭,道:“確實.”

馬車轔轔向前,村落似乎永無止境。

觀其型制,磚房所佔的比例大幅度上升,比起當年打黃巢那會,隨處可見得土坯房強太多了。

“其實——”陳誠突然說道:“百姓是不會感激陛下的.”

邵樹德默然。

“他們這一代日子過好了,固然記得陛下。

但兩代人過去之後,就會對現在的日子習以為常,此後只要稍有降低,就會心生怨懟.”

陳誠突然說道:“當官的其實也一樣.”

邵樹德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道:“朕不在乎,這是實話.”

這回輪到陳誠默然了。

似乎,從一開始,他就沒懂這個輔佐了快四十年的君王。

“所以朕極其注重農業.”

邵樹德接著說道:“農為天下之本,進士科之外,農科是招錄人數最多的。

這個國家,比陳卿你想象中更能對抗天災人禍.”

“陛下所謀,臣遠遠不及.”

陳誠嘆道。

他現在懷疑,宋樂可能是真的懂聖人,至少懂一部分。

擔任振武軍節度使的時候,宋樂在勝州大修水利、推廣三茬輪作制,其間多次巡視鄉村,經常留宿農家,寫下了許多農事詩。

在這個時候,即便驕傲如他,也不得不承認,宋樂可能更接近聖人的內心,更理解他的志向與抱負。

“回去之後,好生休養,凡事勿要操勞.”

邵樹德不想再談國家大事,轉而說道:“五六月間,朕就回洛陽了。

咱們君臣之間,往後的日子還長著呢。

一起走過來的老兄弟,沒多少了.”

陳誠有些感傷。

幾十年的崢嶸歲月,可真是讓人懷念啊。

如果能時光倒流,他一定會不再沉迷於醇酒婦人,轉而把時間抽出來,與老兄弟們多來往來往。

有些人,不經意間的一別,總以為還年輕,往後還有見面之機,實則卻是永別。

有些人,一開始還經常碰面,但漸漸地,在你沒發覺的時候,他已經慢慢消失在你的生活中了。

夜深人靜的時候,你猛然想起,聽到的卻只有他墓誌銘上的隻言片語。

最可怕的是,你連他的樣子都漸漸模糊了,因為你也老了。

陳誠深吸一口氣,看向遠方。

隆冬的蕭瑟之中,幾個稚童打打鬧鬧,全無任何煩惱。

他的嘴角不由得露出一絲微笑。

若有下輩子,我還跟著陛下出謀劃策。

******

送走陳誠之後,邵樹德回到長安,在太極殿接見了吐蕃來的使者。

說起來奇怪,沒廬氏的人路途更遠,但來得更快。

說穿了,其實就是一個積極性罷了。

“象雄這地方,人心向背如何?”

邵樹德問道:“和朕說實話,不要有任何隱瞞.”

在他面前的是一箇中年人,名叫沒廬覺。

據蓮花介紹,他也算是沒廬氏這一代的佼佼者之一了,之前一直在邏些幫著家族爭權奪利。

無奈沒廬氏在一開始的站隊中比較含糊,為雲丹所不喜。

雲丹死後,他的後人也多依靠別的家族,對沒廬氏不是特別在意,故他們家族在邏些的地位較為尷尬,不上不下,近年來甚至有被排擠出局的苗頭。

吐蕃的四大烏衣門第,其實整體都不太行了。

世間無不滅之王朝,又何嘗有不滅之家族呢?世事無常,總有起起伏伏,總盯著那幾十年的輝煌,或只能看見那幾十年的低潮,其實都過於著相了。

沒廬氏,還有東山再起的機會,但不是在邏些,而是在象雄,這是家族掌權者中一個比較模糊卻堅定的認知。

“回陛下的話.”

沒廬覺說道:“雲丹來路不明,這是人所共知的事實。

就地方將官、土王而言,更傾向於俄松的後人.”

其實,辯證來看,這話也不絕對。

贊普的血脈固然尊貴,但云丹這種來歷不明的人,不也得到了許多貴族擁戴麼?越是上層,在這種事上就越不絕對。

“俄松的後人有兩支,他們認正妃所出的吉德尼瑪袞,還是次妃所出的扎西孜巴白?”

邵樹德追問道。

“我只能說,先入象雄者為王.”

沒廬覺說道。

“先到先得?”

邵樹德問道。

“是.”

沒廬覺毫不猶豫地說道:“若有我沒廬氏相助,只要是俄松的後人,都能站穩腳跟.”

“但你們也沒法控制整個象雄三圍.”

邵樹德說道。

“這需要藉助無上皇帝的威名.”

“朕在吐蕃百姓中,亦有威名麼?”

“唐皇在吐蕃為菩薩,無上皇帝又怎麼可能弱於唐皇?”

“哦?哪位唐皇是菩薩,說來聽聽?”

邵樹德饒有興趣地問道。

“赤祖德贊在位時期,廷議中談及唐太宗——”沒廬覺見邵樹德很感興趣,於是說道:“有大臣說‘松贊干布的親家翁,是唐皇孔子初瓊,據說他也是觀音菩薩的化身……他有360部經典,被譽為漢地的經典皇帝。

’贊普以為然.”

邵樹德哈哈大笑。

吐蕃贊普自認為是菩薩,那麼唐皇自然也是菩薩了。

不過,有唐一代,也只有唐太宗有這個殊榮。

考慮到吐蕃人民的迷信程度,大臣都這麼說了,普通百姓之中,但凡知道唐太宗的,大機率真以為他是菩薩化身——“孔子化身王”、“經典皇帝”、“觀音菩薩的化身”,這是唐太宗在吐蕃的三個形象。

見邵樹德大笑,沒廬覺卻很嚴肅,只聽他說道:“無上皇帝亦在著經典,可謂漢地第二位經典皇帝、孔子化身王.”

“孔子化身王?朕可不敢居之.”

邵樹德搖了搖頭。

“陛下可知無上皇帝在吐蕃亦有稱號?”

沒廬覺問道。

“說來聽聽.”

邵樹德坐了下來。

沒廬氏抱著幾個月大的兒子,嫵媚的眼睛卻一直落在邵樹德身上。

她的丈夫鐵哥方才還在此間,不過已經回去了,現在是邵樹德與沒廬氏之間的“暗箱操作”時間。

“孔子化身王之後裔孔子小化身贊普.”

“漢地國王生格贊普.”

沒廬覺一口氣說了兩個稱呼。

“生格在吐蕃語中是‘獅子’的意思吧?”

邵樹德問道。

“正是.”

沒廬覺一臉欽佩地回道。

邵樹德有些奇怪,怎麼那麼多人喜歡用“獅子”來妝點王號?

高昌回鶻僕固氏打敗安西回鶻後,迫不及待稱“阿斯蘭汗”,就是“獅子王”的意思。

奧古爾恰克的兄長巴茲爾原本也稱“獅子王”,弟弟地位低一些,就只能叫“公駝王”了。

但是——你們見過獅子嗎?

回鶻人也就罷了,怎麼連吐蕃人也以獅子為尊?就沒人自稱“虎汗”、“虎王”嗎——呃,這個汗號確實有點中二。

“孔子小化身贊普最初傳自青海,漸漸流傳到了更廣闊的地方,如今就連邏些都知道了.”

沒廬覺繼續說道:“大臣們議事,很多時候就稱呼陛下為‘孔子小化身贊普’。

‘漢地獅子贊普’的稱號近年來才流傳,主要由於闐傳入,現在整個象雄都知道了.”

邵樹德有些無語。

孔子小化身贊普就算了,漢地獅子贊普這個稱號,絕壁是因為他先後打敗了高昌回鶻、安西回鶻,是西域最強者,所以這個尊貴的稱號就落到了他頭上——于闐人,多半也崇拜獅子,李聖天如果有機會,絕對不會介意自稱“阿斯蘭汗”,但他不敢。

邵樹德說道:“如果朕冊封維德為象雄王,對你們有助益,沒廬氏也能世代為宰相。

但朕能得到什麼?”

沒廬覺看向蓮花,目光在她懷中的孩子身上停留了片刻。

蓮花的臉唰得一下紅了。

“象雄王死後,繼承者需得到漢地獅子贊普的冊封,才能正式即位為王.”

沒廬覺說道。

邵樹德無奈地看了一眼蓮花。

人家沒廬覺未必知道什麼,但你這不打自招的樣子,卻讓人家懷疑了。

“象雄王需將他的繼承人留在中原為質.”

邵樹德說道。

沒廬覺沒有立刻回答。

其實這事對他們家族是有好處的,蓋因王子留在中原,在象雄人生地不熟,不就得仰仗他們這種地頭蛇了麼?

但沒廬覺擔心家族內部甚至外邦土王中有人反對,於是沒立刻回答。

“此事還需商議.”

沒廬覺說道。

“可.”

邵樹德點了點頭,又道:“但你們要快點,朕沒那麼多耐心。

讓朕等急了,疏勒、于闐、仲雲、海西諸路兵馬齊齊上山,到時候就難看了.”

沒廬覺一聽,臉色同樣很難看。

吐蕃確實有地利,這是人所共知的事實。

但世事無絕對,大夏在象雄北面的實力太強大了,湊個一兩萬精兵上山毫無難度,或許他們無法長久佔領象雄,甚至可能會被象雄軍隊藉著地利打敗,但戰敗之前,天知道他們會做下什麼孽。

象雄戶口並不豐,被糟蹋幾次,可就不剩下啥了。

“若無別的事,使者速速回去商議吧。

或者,派一二信得過的心腹,攜帶書信,快馬返回象雄或邏些,儘快商議.”

邵樹德說道:“朕會囑咐沿途驛站提供方便的,應用不了太長時間.”

“遵旨.”

沒廬覺無奈地回道。

他已經決定,先派幾個人快馬趕回去,有明確說法後再回來。

在這期間,他就在中原等訊息,順便打探一下情況。

吐蕃現在是真的不行了,而大夏的聲勢比前唐更盛,該妥協還是得妥協。

沒廬覺很快告退。

邵樹德走到蓮花身前,低聲問道:“你以前是不是覺得自己在侍奉菩薩?”

沒廬氏偏過臉去,沒說話。

若沒這方面的原因,有那麼容易獻身於你?她想起河州的那個傍晚,沐浴在金色陽光下的聖人,宛如天神一般,頓時耳根都紅了。

“怪不得那麼緊呢……”邵樹德恍然大悟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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