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仕之後的陳誠並沒有離開長安。

正旦大朝會在即,這一天,所有在京九品以上職事官、勳貴散官、外藩使者都要參加。

他會過完正月再走。

閒來無事,他也在寫書,這是聖人鼓勵的。

君臣離別之際,並沒有多難看。

聖人賜了很多財物,還蔭封了他幾個兒子,雖然他並不主張兒子們出仕做官。

書主要是有關過去四十年崢嶸歲月的。

人老了嘛,就喜歡回憶。

與聖人初次相見的場景,並沒有隨著時光的流逝而感到模糊。

“既是幕府佐官,為何還留在此處?”

“下官恩主曹大帥已薨,家又遠在楚州鹽城,囊中羞澀,無顏回鄉.”

……

陳誠的嘴角勾起一絲笑意。

當年的聖人,意氣風發,野心勃勃,一門心思吞併友軍,擴充實力。

他成功了。

因征討李國昌父子立功,獲得了第一塊地盤,隨後東征西討,漸致壯大。

聖人為什麼能成功?大概是心中有熱忱吧。

這股熱忱,即便過了四十年,依然沒有消退。

四十年啊,對很多人來說就是一輩子了。

四十年間,聖人變了很多。

從一個愛兵如子、維護百姓的道德模範,變成了殺伐果斷、面善心黑的開國雄主。

最初的理想,絕大部分已為時光侵蝕,遺落在了人生某個階段的路上。

唯有那股熱忱,聖人始終沒有捨得丟棄,一直緊緊護在懷裡,視若珍寶。

何苦呢?陳誠嘆了口氣。

或許這就是他不如聖人的地方。

人,大概是需要信念的,不然就徹底墮入深淵,再無任何底線。

“熱忱.”

陳誠手握毛筆,寫下兩個大字。

成大事者,固要有絕世之才,卻還需堅韌之志。

“終究是我俗了……”陳誠擱下筆,看著窗外淡淡的金色陽光,久久不語。

他忽然想起了宋樂。

如果他還在,會是什麼態度呢?

聖人在關中擊黃巢時,宋樂在綏州接收移民,開河修渠,將無定河兩岸變成了金黃色的麥田。

又外連銀、麟諸州,確保後方安穩。

聖人置馬政,宋樂多有看顧,屢屢過問。

聖人農牧並舉,宋樂大力推行,四處巡查。

聖人開武學,辦雜學,宋樂鼎力支援。

……

宋樂當時在想什麼?

陳誠有些遺憾。

他與宋樂之間,雖然沒有太多的意氣之爭,卻也不是特別親近,一人善謀全域性,一人多有急才,兩人並不是一個路子的。

交不深,言亦不深,可惜,可惜了。

不過,陳誠隱隱覺得,宋樂內心深處的渴望,自身所秉持的理念,應該和他是一致的。

他們追求的都是輔佐賢明君主,掃平亂世,還天下一個長治久安。

你想當蕭何,我欲為張良,又有什麼不同?

至於其他人,陳誠還沒放在眼裡。

趙光逢頂多算半個能讓他入眼的,蕭蘧、盧嗣業之輩,就只懂得逢迎了。

辦事是一把好手,但沒有自己的想法,不能給君上提供有用的建議。

這類人,不過是奉旨辦事的“匠人”罷了,不值得他多看一眼。

不過,聖人眼下需要的就是這類人吧?

他不需要有想法、有理念的人,因為他已經定下了大方向,他現在需要的是能夠執行他意志的官員甚至是繼承人。

步入人生暮年的天子,就是這麼自信,又這麼剛愎自用。

偏偏他在盛年時還積攢下了巨大的威望,他總是對的,沒人敢質疑,若有,那就請他離開。

陳誠吁了一口氣,其實,他對聖人讓他致仕沒有什麼怨恨。

相反,他對如今的地位非常感激,只不過本能地想要維護邵家江山罷了。

或許,聖人並沒有錯吧。

從四十年前開始,他就總是對的,一路對下去,打敗了所有對手。

或許,古來賢君的道路並不止一條吧。

漢代還有黃老學說,休養生息之下,國力臻至鼎盛,終於讓武帝有了揮霍的本錢。

他只是有些擔心。

時移世易,風氣不比漢時了。

這時候不拔高德教的地位,用禮來壓制喪亂的人心,可行麼?

沒人能給出答案。

聖人想用他的壽命,來鎮壓天下。

甚至就連繼承人,都選的武夫,父子兩代接力,鎮壓天下,確保他的構想不被社會動亂所打斷。

這樣的豪情壯志,陳誠是佩服的。

這不比打天下容易,甚至更難。

聖人豪賭的魄力,也讓人震驚。

他就是有些擔心。

他擔心的並不是自己。

他擔心金色的麥田變成荒蕪。

他擔心繁華的城市變成廢墟。

他擔心老弱婦孺變成獸兵嘴裡的食物。

他擔心嘔心瀝血治理的江山碎成一地。

他擔心聖人的不世功業毀於一旦。

“霧裡看花……”他又提起筆,寫下了四個字。

沒人能看清未來。

******

王雍府上,高朋滿座,歡聲笑語不斷。

國朝政事堂有七位宰相,其中兩位是中書侍郎,兩位門下侍郎,一位秘書監,剩下兩位一般是六部中的某兩位尚書。

王雍之前任少府監,這是要比六部尚書還低半格的職位,結果直升門下侍郎,可謂突飛猛進。

更重要的是,這是簡在帝心啊,他在政事堂中的分量,已經不能以門下侍郎來看待了,縱是趙光逢、蕭蘧二人,估計也得客客氣氣的。

農學出身的官員頓時一掃晦氣,紛紛上門拜謁,以至於王府門前的道路都堵得水洩不通。

耶律滑哥也來了,敬陪末座,畏畏縮縮,見誰都躬身行禮——其實是他畿縣縣令,官階不低了。

是的,他不是農學出身,他是契丹降人。

但在擔任藍田縣丞期間,與司農寺合作愉快,出了不少力,因此也被視為農學一系的官員,得到王雍邀請,參加今晚的這場宴會。

對此,他是既喜且憂。

喜的是有宰相看重自己,以後背靠大樹好乘涼。

憂的是身上已被烙上了農學系的烙印,萬一將來失勢,遭到清算,他也跑不了。

不過,小人物有的選擇嗎?大部分是沒有的。

大人物對你表示欣賞,如果不主動貼過去,會是什麼下場?

滑哥不傻,知道該怎麼做。

“聖人拔擢老夫——”王雍高坐於上,舉著酒樽,一臉感慨道:“老實說,我也沒想到。

新朝雅政之下,農學大興,諸位都有前程。

好好幹吧,出了成績,老夫自為你們請功。

來,滿飲此杯.”

“滿飲此杯.”

眾人喜笑連連,舉杯暢飲。

要的就是王相這句話。

他們勤勤懇懇幹事,還不是為了升官發財?況且,農學出身的官員是比較苦的,很多在司農寺,或者在內務府,即便去了州縣,只要不是主官,一般也會被分配最苦最累的所謂“勸課農桑”的活計,這是要經常下鄉的,沒法長久待在衙門裡喝茶。

付出這麼大,怎麼能沒有收穫呢?王相這句話,可真鼓舞士氣啊!

耶律滑哥就頗受鼓舞。

他原本是藍田縣丞。

這個職務說實話就是縣令的副手,按理來說你只要不想著和縣令爭什麼,整體是比較清閒的。

但他在藍田縣的時候,就被縣令安排專門對接司農寺,各種苦活、累活,腿都快跑斷了,還不怎麼受縣令待見。

這就是佐貳官員與主官的差別。

如今他是一縣之長,藍田縣上下全都由他說了算,頓時清爽多了。

負責具體執行的縣尉是個武夫,性子爽快,也願意跑。

催課、發役、捕盜、轉輸乃至分發司農寺送來的種子、牲畜,非常勤快,讓他輕鬆了許多。

縣丞、主簿也客客氣氣的,不敢和他對著幹,日子一天比一天舒心。

咱農學一脈,就需要更多的主官、大官,不然局面都打不開,始終被人壓制著。

一旦被壓制,做出成績的難度就會無限拔高,久而久之,就會被人輕視,難登大雅之堂,成不了主流。

所以,王相入政事堂這一步,走得十分關鍵,讓大夥都有了主心骨,可以挽起袖子大幹快上。

當然,最重要的還是聖人的支援。

沒有他老人家下令,王相如何能進政事堂?真以為寫了本《血脈論》,有了點名氣,就能宰執天下麼?不可能的。

更別說,還有不少人在罵這本書呢。

酒過三巡之後,王雍拍了拍手。

眾人循聲望去,卻見他捋了捋鬍鬚,說道:“諸君都是一時人傑,本事自不必多說。

咱們農學一脈之所以受聖人青睞,在於於國有益,於天下有益。

老夫能入政事堂,也有諸君盡的一份力.”

“咱們農學苦啊,所有功勞都是實幹出來的。

烈日炎炎之下,踏遍田間地頭。

風雨交加之時,走過陂池水塘。

好不容易下直休息了,滿身滿腳的汙泥。

這個官,當得也太不體面了!”

“但沒辦法,咱們吃的就是這碗飯,聖人看中的也是咱們能吃苦。

從今往後,不能懈怠。

聖人的眼睛裡容不得沙子,若讓他老人家失望,咱們農學一脈算是毀了.”

“還是那句話!”

王雍又端起酒樽,大聲道:“誰幹得好、幹出成績了,老夫親自為他請功。

政事堂哪位宰相敢說不是,老夫親自領他到田間地頭看看,撕破臉也在所不惜。

來,滿飲此杯,飲完用心做事,好好幹活!”

耶律滑哥遙遙舉起酒杯,一飲而盡。

國朝官場上的一個派系,徹底成型,他已是其中一分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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