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初,第一批東行的官員、車馬離開西京,前往洛陽。

不知道從什麼時候起,行駛在驛道上的四輪馬車陡然多了起來。

一輛接一輛,無論是向東行駛還是向西,都滿載貨物。

這種新式的交通工具橫空出世也有些年頭了。

最開始其實有點不溫不火,主要是朝廷在買。

更準確地說,是戶部和樞密院在買——朝廷也是要大批運輸車輛的,不能總是自民間徵發。

但在最近三年,每年都能賣出去幾百輛。

內務府開辦了薊城、靈寶、寶雞三家車輛廠,基本已經滿負荷運轉。

今年春社節過後,又在徐州彭城縣郊外,覓址興建新的四輪馬車工坊。

內務府雖然有各種各樣的問題,但府監儲仲業對自己的能力很有逼數,對手下人的能力也很有逼數,在聖人問詢後,他已經做出決定:花三年時間慢慢關閉各大毛布工坊,因為越來越難以掙到錢了。

關羊毛紡織工坊的同時,增開四輪馬車、香皂、製糖工坊,這些都是他們認為可以在未來相當長的一段時間內——至少十幾年——給內務府持續提供利潤的行當。

內務府少監崔居儉、府丞何允濂覺得可能太過樂觀了。

雖然朝廷嚴厲打擊,但私下裡開工建造四輪馬車銷售的民間工坊越來越多。

有的甚至躲在深山裡邊,就地伐木、陰乾,加工製造。

實在查得緊了,門一關,回家歇一陣子再說,總之難以完全杜絕。

何允濂覺得,等哪天民間四輪馬車工坊遍地開花的時候,朝廷也難以責罰所有人。

真到了那時候,也就只能收一筆錢,給他們發個牌照,順勢放開了,即便再不情願——事實上,聖人未必就不情願了。

“這輛四輪馬車絕對不是內務府造的.”

前往渭南縣的路上,何允濂馬鞭一指,說道。

那輛馬車比內務府款式的略大一些,車廂內層層疊疊堆滿了毛布,場面那叫一個壯觀,幾乎都看不見車廂本來的模樣了。

“這車怎麼不塌了?”

公子哥高倫驚歎地看著那些滿載貨物的四輪馬車。

裝滿了布匹,甚至連馭手頭頂都有延伸出來的捆紮好的布匹一角。

在一等國道上行走時,宛如小山在移動,看不見車廂、看不見馭手,只有“山”……

“也就只能在一等國道上這麼走.”

何允濂也笑了,道:“聖人當年力主修此道,有人還不以為然呢。

現在看來,四輪馬車、一等國道,簡直就是絕配。

舊式兩輪馬車拉二十斛糧食都算大的了,但四輪馬車可以拉五六十斛.”

“如果換成鐵質車架,再多來幾匹重挽馬,應該還能拉更多貨.”

高倫說道。

何允濂哈哈大笑,只道這個公子哥啥也不懂。

誠然,限制四輪馬車運載能力的主要就是道路和車廂。

木質的車廂上限擺在那裡,不可能裝載過多的貨物。

路況也十分關鍵,在路況複雜的鄉間小路上,拿四輪馬車來運貨那就是自尋煩惱。

現在有南北兩條一等國道,如果換上鐵質車架,然後用數量更多、力氣更大的挽馬來拖曳,說不定可以試試一百斛。

但這又怎麼可能?鐵是多麼寶貴的東西,居然拿來造車,用得起嗎?

高倫心中有些不服氣,公子哥脾氣上來,差點當場喊來僕人,讓他快馬趕至靈寶車坊,專門訂造一輛鐵質車架的四輪馬車,然後再尋個十匹、八匹重型挽馬,什麼都不用做,天天就給我拉貨“玩”。

“今年彭城車坊建完,涇原那邊多半也要新建一坊.”

何允濂下意識扭頭看了看西方。

筆直寬闊的驛道之上,皇家車馬絡繹不絕。

禁軍將士的旗號更是漫山遍野,延伸到了西邊的盡頭。

從長安向西,驛道分為兩支,即南北二線。

南線走唐末時的鳳翔鎮、河渭鎮、蘭州這條線,北線走涇原鎮、會州、河西走廊。

寶雞車坊位於南線,這次是在北線的涇州也建一座車坊了。

原因不僅僅是賺錢。

天氣越來越冷了,關西的蠶桑業維持得舉步維艱,絹帛產量日益減少。

更何況,從中唐以來,關西就沒那麼多人種桑養蠶,很多人屋前屋後栽種的是果樹、榆樹之類。

說穿了,聖人還是為了給關西老百姓更多的賺取現金的機會。

一戶人家差不多有三五十株棗榆,這是一筆不小的財富,但如果賣不出去,就啥也不是。

靈寶車坊在岐州採買犢車材,一輛車的木料成本就要兩萬多錢——只要二十年以上的榆木、桑木、棗木,太小的不要。

兩萬錢,對普通百姓而言絕對是一筆鉅款了。

如果他家當年成材的樹木夠一輛車所需,全賣出去了的話,即便平攤到二十年,一年也有千錢上下,交完各種現金稅之後,還能剩下大半補貼家用,甚至攢幾年買一頭犍牛,提高農業生產效率。

岐州百姓現在就享受到這個好處了。

很多農戶每年都能賣個幾株樹,雖然很可能要被二道販子宰一筆,但拿到手的仍然不少,足夠改善他們的生活了。

這就是太平盛世的模樣啊!

前唐初年,百姓耕作三年有一年餘糧,應付完租庸調後,家裡還能剩下一點布匹,可以去集市上換東西,補貼家用。

那時候的百姓,甚至能去廟裡捐錢捐物,全家踏青出遊,去看百戲,逢年過節喝酒吃肉——這在很多唐詩描寫的鄉間生活中都能看到。

畢竟全國才一千多萬人,又剛剛均分田地,你想種多少地都可以,因為撂荒的太多了。

真正打破他們這種好日子的還是激增的人口,導致家庭財產被不斷分割。

大夏治下岐州百姓的日子還是比不上唐初的,但絕對比盛唐時強,強多了。

而聖人對關西百姓也是真的好,想方設法為他們創造賺錢的門路。

但他的種種手段,或許也只能管用幾十年吧?

關西被他保護得太好了,人太多了。

家庭財產一代代分割下去,早年能一年賣十株樹的民戶,幾十年後或許只能賣兩三株了,差距實在太大。

就這一點來說,《致治·人口》篇說得是真好,把血淋淋的事實都告訴天下有識之士,就看他們願不願意改變了。

******

長安城外,延孫在鐵哥嫉妒欲狂的目光下,躬身行禮,與家人告別,準備西行,經蜀中前往亞隆河谷。

唯一讓他有些“丟臉”的,大概就是妻子蔡邦氏還沒來得及說幾句話,就急匆匆地跑到路邊乾嘔了起來。

見此情狀,吐蕃使者們大喜,紛紛上前恭賀。

延孫的臉色急劇變幻,然後哈哈大笑起來,道:“我又要有第二個兒子了.”

吐蕃人喜氣洋洋,有人甚至提出派人去邏些,向蔡邦家的人告喜。

鐵哥冷笑連連,嘲諷之意十足。

沒廬氏看到了丈夫臉色的表情,心中冷意更甚。

這就是她侍奉菩薩時,每次到最後都緊緊夾住菩薩的腰,不肯鬆開的原因。

沒必要對這種男人死心塌地。

鴻臚寺主簿、湖廣道巡撫使裴遠之子裴秀站在一旁,輕聲催促道:“王子該上路了.”

他身後站著百名宮廷侍衛,將護送一行人前往亞隆河谷。

劍川都督府已被正式罷廢,置桑州,以南詔桑川地而得名。

桑州為雲南道轄下的第六個正州,轄鐵橋、劍川、聿齎等八縣。

原本是打算分封出去的,但藩王還未之藩,亞隆河谷就出現了變故,這裡已經不再適合作為封地了。

原因也很簡單,為了對亞隆河谷一帶保持足夠的影響力,朝廷會在桑州屯駐一定數量的軍隊,設立辦事衙門,各路官員、軍將的數量不會少,也會酌情對當地進行開發。

如果是藩王封地,諸多不便,所以乾脆置正州,改由雲南道直轄。

裴秀在送延孫一行人抵達亞隆河谷後,會先回洛陽述職,然後再回到桑州,籌建理蕃院的辦事衙門。

從今往後,這個衙門就常駐此地了,作為大夏朝廷在亞隆河谷一帶施加影響力的直接機構。

聖人,顯然所謀甚大,裴秀早已知悉。

“一路之上,麻煩裴主簿了.”

延孫翻身上馬,笑道。

“好說,好說,都是為朝廷辦事.”

裴秀亦上馬,看著一群圍在延孫身邊的吐蕃貴人們,心中有些擔心。

這些貴族太熱情了。

方才聽通譯暗中相告,居然有好幾家貴族爭著給延孫送女人,當他的次妃。

如果延孫回去之後,再生下小王子,那麼他還會在乎留在京城為質的長子嗎?

這可不一定啊!

真到了那一步,以太子的脾性,定然不會善罷甘休,說不得又是戰火連天了。

但吐蕃那地勢,想打也不是那麼容易的。

唐時大非川之戰,雖然原因很多,但軍中疫病叢生,將士們走幾步路就喘氣,體力消耗大大超過以往,讓他們很不適應,這些也是不可忽視的重要原因。

但太子是真的會打,他不可能放棄的。

這事弄得,唉!只能希望勝捷軍能慢慢適應當地的環境了。

馬蹄聲慢慢響起,裴秀、延孫一行數十人,慢慢消失在了西邊的盡頭。

沒廬氏將懷裡的孩子交到乳孃手裡,走過去扶住蔡邦氏。

鐵哥的雙眼則直勾勾地看向西邊的煙塵。

吉德走了,他已經有了去處,我的呢?

吉德這人,怕是連孩子都生不出,回去了又有什麼用?到了最後,亞隆河谷還是被邵老賊、蔡邦氏通姦剩下的孽種統治,可笑不可笑?

但我還有機會!

“聖駕起行了!”

突然有人喊道。

鐵哥收回目光,看向長安城的方向,卻見銀光閃閃的銀鞍直武士,簇擁著一輛豪華四輪馬車出了春明門,向東而去。

鐵哥心中愈發焦急,彷彿去了洛陽,他就離贊普夢更遠了似的。

但沒人關心他的想法。

就連他的妻子,都在與蔡邦氏交流養胎、育兒的經驗,彷彿好姐妹一樣。

猶記得幾年前,他們還在仲巴拉孜那會,兩人可是明爭暗鬥,吵得不可開交的,現在卻這麼親密了……

又是一陣馬蹄聲傳來,所有人都尋聲望去。

卻見百餘個操著河南口音的少年,挎刀持弓,大聲說笑著,牽著馬兒從南邊的小道走過,一路向西。

鐵哥突然一陣心悸。

在中原待了這麼久,有些事情也慢慢知道了。

這些少年,多半是自幼習武的軍中子弟,沒法子承父業當兵,於是單槍匹馬西行,到西域找尋富貴。

這些人越多,夏朝治下的西域就越安穩。

相對地,物件雄的威脅就越大。

這——怎麼可以!

我付出了這麼大的代價,不可能什麼都沒有。

風兒輕輕吹了起來。

天空蔚藍蔚藍的,大地之上,綠意盎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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