符存審策馬而前,細細看著東牟山城。

萬歲通天元年(696),契丹李盡忠叛,聲勢浩大,武周屢戰屢敗,焦頭爛額。

靺鞨首領大祚榮、乞四比羽各領部眾亡命東奔,保阻以自固。

簡單來說,契丹李盡忠、孫萬榮被逼反後,實力強勁,連唐軍都沒法對付,更別說靺鞨這些小體量的部落了,紛紛鼠竄各處,生怕遭受池魚之殃。

李盡忠死後,李楷固率餘眾投降,武則天試圖恢復遼東秩序,於是派楷固率兵征討靺鞨。

李楷固先破斬乞四比羽,又度天門嶺以迫祚榮。

祚榮合高麗、靺鞨之眾以拒楷固,唐軍大敗,楷固脫身而還,其帳下的契丹、奚人又降了突厥。

契丹一降,便將唐與靺鞨隔開了。

大祚榮得到喘息之機,於是築東牟山城,靺鞨之眾及高麗餘燼,稍稍歸之。

隨後又遣使入突厥,互相勾連,算是站穩了腳跟。

從各種意義上而言,東牟山城、敖東城都是渤海人的龍興之地。

如今被人打上門來了!二百多年了,東牟山城又一次遭到中原王朝大軍的圍困,岌岌可危。

渤海世家出身的守將文明奉惶惶不可終日,數次領兵出城,都被擊破,前後損失三千餘人。

而今不敢出來了,隻眼巴巴地看著東面三十里外的敖東城,指望他們出兵救援。

符存審卻一點不急。

他先派安東府、瀋州府兵及未及分地的清塞、大同等軍士卒,打製攻城器械,日夜襲擾。

又派鐵林軍一部東行,于山間設下埋伏,靜待敖東守軍來援。

圍點打援麼,把渤海國最後一點敢野戰的軍隊殲滅,上京也就成了沒牙的老虎,可隨意炮製。

“大帥,賊人堅守不出了。

我看此城地勢險峻,攻之不易,不如留羸兵在山下守禦,主力北去.”

鐵林軍都虞候鄭勇走了過來,建議道:“賊兵其實很弱,只需留兩千精兵,伏于山林之中,便可叫下山之人有來無回.”

符存審聽了,並沒有立即回答,而是騎著馬兒,繼續觀察。

第一次統籌整個戰局,他還是很興奮的。

滅國之戰啊,這是每個軍事統帥都夢寐以求的機會。

東牟山城、敖東城,雖然堅固,但若不計傷亡,遣兵猛攻猛打,未必就不能攻下。

但他想打得漂亮點,讓別人無話可說,這就需要動點腦筋了。

“便如你所言,設伏兵誘敵.”

想了很久之後,符存審做出了決定:“再遣府兵千人,至周遭村落徵集糧草、牛羊,動靜弄大一點,讓山上的賊人看到.”

“遵命.”

鄭勇會意,立刻應下。

為何不派禁軍,而是用府兵去徵糧,其實是有原因的。

府兵沒有軍餉,自備甲馬、器械,以及抵達軍營前的口糧,然後編製成伍,出征作戰。

也正因為如此,上級一般不會過分約束他們的軍紀。

從後魏中後期設府兵以來,就一直以戰爭中的劫掠和繳獲來激勵他們奮勇作戰。

說穿了,府兵自給自足,不拿朝廷一分錢,故戰爭中匪徒化的行徑不少,上級也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而軍紀這般差勁,卻又非常能打,主要原因還是府兵們無論身體素質還是各項武藝,甚至是裝備器械,都要遠超一般部隊。

說白了,他們能打,靠的是個人能力。

“你看著點.”

符存審又叮囑了一句:“連續兩年徵發府兵,他們的家底消耗不少。

我擔心有人下手沒輕沒重的,可以派捐,不許傷人,去吧.”

“好.”

鄭勇行禮離去。

他們所在的地方,嚴格來說已經是上京與涑州交接處了。

再往北,則是龍泉府下轄之湖州——以忽汗海(今鏡泊湖)而得名。

過了湖州往北,便是龍州,即龍泉府,或曰渤海上京。

湖州這一段,山勢陡峭,大河濤濤,道路難走,其實不是很好打。

如果有可能的話,還是得把敵人騙出來。

否則,一個個龜縮在城裡,還是挺麻煩的。

鄭勇走後,符存審又看了一眼東面,敖東城的賊軍,會不會上鉤呢?

******

“有仇報仇,有怨報怨!”

“殺啊!”

“欺壓了我們兩百年,給他們點顏色瞧瞧!”

符存審帶著主力在湖州、涑州交界處,與賊人鬥智鬥勇之時,落雁軍四千先鋒,已經騎著快馬,在都虞候丘增祥、都遊奕使述律婆閏的率領下,狂飆猛進,一路擊潰少許賊騎的騷擾阻截,進抵渤州西境。

渤州,是龍泉府下轄三州之一,州治位於今牡丹江市樺林鎮南城子村古城,河東岸。

許是賊軍主力已被盡數調往上京左近(寧安市渤海鎮平原城遺址),渤州這邊兵力稀少,且多為臨時徵集起來的,戰鬥力參差不齊。

“殺賊啊!”

婆閏穿著新姐夫賞賜的寶甲,大吼道。

別看他在面對夏軍的時候連戰連敗,跟灰孫子一樣,但打渤海國的臭魚爛蝦,還是很有信心的。

嗯,以前跟著舊姐夫阿保機就屢戰屢勝,如今在新姐夫手底下為將,更是神勇。

說話之間,隊伍裡的黑水靺鞨兵紛紛下馬,拿出各種步戰武器,一往無前地衝了過去。

“草!”

述律婆閏氣得大罵:“不會騎馬衝嗎?合著你們是騎馬步兵對吧?老子最恨騎馬步兵,也……最愛騎馬步兵.”

“梅錄,衝吧?”

部落心腹們躍躍欲試,紛紛建議。

“不要叫我梅錄,我是落雁軍都遊奕使.”

述律婆閏咳嗽了一下,隨後臉色肅然,問道:“丘虞候,衝?”

“衝!”

丘增祥抽出了一柄鐵鐧,斬釘截鐵地說道。

無需過多講解戰術,兩千回鶻騎兵整隊完畢之後,便使出了他們的拿手好戲,迂迴到渤海人側翼,騎弓勁發,矢落如雨。

而在正面,兩千黑水靺鞨士卒猛衝猛打,渾然不顧己身,一副與汝偕亡的架勢,打得渤海人步步後退,苦不堪言。

他們很是詫異。

黑水靺鞨什麼時候這般神勇了——即便渤海衰弱了,已經控制不住黑水五部,但他們心理優勢仍在,總覺得這些野人不該這麼能打。

但打仗麼,有時候拼的就是一股子士氣。

黑水靺鞨已編入落雁軍,以中原之法操練、整頓,組織度大大增強,又領了不少精良的甲具、器械,還能吃飽飯,有賞賜拿,這戰鬥力自然不可同日而語。

渤海前陣被直接打凹了下去,後陣猶豫不決,不知道該頂上去還是撒丫子跑路。

就在這時,回鶻騎兵從兩翼包抄而至,送來了鋪天蓋地的箭矢。

只此一下,就將他們計程車氣直接清零。

渤海人當場大潰,試圖往後方的營壘內撤去。

回鶻騎兵抽出鐵骨朵、馬刀、狼牙棒追躡而至,衝破了敵人的阻截,殺入了營門之內,呼喝連連,勇不可當。

正面的黑水靺鞨士卒見狀,士氣更增三分,鼓譟而進,追著渤海人的屁股大砍打殺,哈哈大笑,暢快得難以附加。

“別讓他們燒船!”

衝進營內的丘增祥眼尖,瞅到有渤海人在碼頭邊堆積薪柴,還有人正在砍渡船的纜繩,大急,連連發箭,射殺兩人。

百餘騎呼嘯而至,鐵骨朵砸得渤海人腦瓜稀爛,終於保下了碼頭及渡船。

“隨我過河!”

看見已經有不少渤海人划著渡船逃往河對岸了,丘增祥翻身下馬,匆匆躍入船艙。

婆閏第二個衝進去。

士兵們手忙腳亂地解著纜繩,同時有些驚歎:婆閏梅錄怎麼如此神勇了?

之前被鐵騎軍李紹榮生擒的事情還歷歷在目。

這才過了多久,就這麼猛了?到底是他真的敢拼命了,還是渤海人弱雞好打?

纜繩很快解開了,一名又一名軍士衝入船艙。

“划船!”

丘增祥站在船頭,手持一張步弓,左右施射。

忽汗河還算平靜,丘增祥也確實有幾分準頭,箭矢破空而去,正在前方拼命划船逃命的賊人應弦而倒,慘叫之聲不斷。

在他們後方,一艘又一艘渡船進入河中央。

所有人都精神亢奮,大呼小叫。

“嘭!”

渡船撞上了鬆軟的泥土河岸。

丘增祥一躍而下,拿著鐵鐧,帶人直衝而上,攆著渤海人的屁股一路疾進。

“嘭!嘭!”

越來越多的渡船靠岸,還有人將馬匹也帶過來了。

丘增祥找了一匹,翻身而上。

數了數身邊的人,大概數十騎的樣子,道:“賊兵多失陷在左岸,渤州空虛,給老子衝,佔了那座鳥城.”

“佔了鳥城!”

回鶻騎士輕巧地控馭著馬匹,跟在他身後,向東衝去。

渤州城離河岸不遠,只有數里地,須臾便至。

而渤州賊兵的主力確實也多數集中在西岸,差不多被一鍋端了。

很顯然,禦敵於國門之外的招數不好使,如今他們要付出代價了。

數十騎攆著賊兵的屁股,一路衝到城外。

渤州西門大開,數百兵亂哄哄地衝了出來,試圖接應己方潰兵。

看他們的裝束,多數無甲,器械也五花八門。

行軍的時候,隊伍拉得很散,歪歪扭扭,不成模樣。

哈哈,果然是熟悉的渤海兵。

而且,比起幾年前似乎還大大不如。

丘增祥又換上了騎弓。

老規矩,數十騎微微散開,羽箭飛出,賊兵瞬間躺下了十餘人。

餘眾大譁,前面的人停下了腳步,後面的人還在往前衝,亂成一團。

丘增祥大吼一聲,換上了鐵鐧,帶著六十多騎兵從側翼衝向敵兵,直接將其攔腰截斷。

渤海人徹底亂了。

他們本就是農夫,臨時徵發而至,能有屁的戰鬥力。

此時被回鶻騎兵一衝,已經完全亂了建制。

丘增祥大肆砍殺一番,連殺七八人。

待到前方一空,突然回過神來,大喊一聲:“隨我來!”

說罷,直接衝進了城門洞。

婆閏咬了咬牙,緊隨其後。

數十騎慢慢擺脫渤海亂兵,撥轉馬首,一騎接一騎跟了上去。

而在忽汗河東岸,匆匆登陸的數百落雁軍士卒也趕了上來。

他們喘著粗氣,扔掉了長兵,手持短刃,先將迎面而至的渤海亂兵大殺一通,待其紛紛潰散之後,也不追擊,直接衝進了城內。

過河的兵將越來越多。

他們在河岸邊快速整隊,每整完一批,就衝出去一批。

渡船返回河對岸,再行接人。

“賊旗被砍下了!”

突然之間,有人遙指渤州城頭,大聲道。

所有人都舉頭望去,卻見一面青色的旗幟被人取下,甩到了城外。

旗幟飄飄揚揚,很快落到了地面。

“萬勝!”

忽汗河兩岸,歡呼聲此起彼伏響起。

龍泉府最北面的渤州,連一天都沒堅持住,就被落雁軍攻下了。

而今兩面夾擊,南北對進,龍泉府已是囊中之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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