靜蕃寨之外,聚集的契丹兵越來越多,其中就包括不少步卒。

契丹步兵,基本上是阿保機一手建立的。

最開始以漢人為主,後來加入了部分渤海人、奚人。

高家兄弟叛逃一事給了契丹上下重重一擊,國內對漢人的不信任達到了相當的高度。

但阿保機力排眾議,為很多漢官、漢將、漢兵擔保,力挺他們渡過了最艱難的那段時日,直到痕德堇可汗病逝,阿保機選上大汗。

現在的契丹步軍,以奚人為主。

而奚人確實非常擅長步戰,他們居住的環境以山地草場居多,本身又窮,會騎馬的人多,但有馬的人少,故阿保機大量招募奚人充當步兵,為他攻城拔寨。

四天前阿保機與釋魯商議,決定將讓奚人下馬步戰,不惜傷亡,徹底拔掉夏人北上的釘子,遏制住他們的勢頭。

釋魯也沒有更好的辦法,稍稍思索後便答應了下來。

其實他之前也用過這招,但蟻附攻城之法,委實太過駭人,傷亡極大。

連攻一整天,都沒能拿下蛤蟪寨,最後無奈撤退,士氣低落。

阿保機不死心,還想試一試,那就試吧,他已經麻木了。

“伯父,何必灰心喪氣呢?”

悠遠遼闊的草原之上,阿保機笑道:“縱然不成,咱們大不了撤退,夏人追便追了,又能如何?再往北追一千里?他們會餓死的。

屆時反倒是我們的機會了,一舉殲滅他們的主力.”

釋魯知道侄子這是在安慰自己,勉強笑了笑。

突然之間,他又想到了兒子滑哥。

以前他很痛恨這個孽子,但過了這麼久,厭惡、痛恨之類的情緒淡了不少。

據抓獲的夏軍俘虜所言,滑哥現在是昌平湯丞,大小是個官,且已經與花姑成婚,還有了孩子。

有些事情,過去就過去了。

滑哥能安靜地生活下去,他覺得還不錯。

眼下半殘老命一條,就幫侄兒最後一程吧,看看能不能絕地翻盤。

“阿保機,儀坤州已經被夏人奪佔了。

曷魯六萬大軍,前後損失不下萬人,東撤之後,有韃靼、烏古、霫人不辭而別,眼下所剩不過三萬,他們那邊,真不打算關注一下?”

釋魯問道。

“曷魯欲在東面伏擊夏人,我覺得有些過於冒險.”

阿保機說道:“他斷定夏人要去攻遙輦可汗城,那是契丹八部的核心,聽起來似乎如此,但萬一夏人沒去呢?另外,我亦已遣人繞道往北樓一行。

夏人既已突入山東,或會往攻西樓、越王城……”

說到這裡,他扭頭看了一眼伯父。

“無妨.”

釋魯笑了笑,道:“我已是大半截身子入土的人了,越王城沒了就沒了。

只要契丹還在,將來咱們還可以建第二座、第三座越王城.”

阿保機有些感動,舉頭望蒼天,半晌後長吐了一口濁氣,繼續說道:“夏人若至西樓,保不齊便會知道北樓的訊息.”

“北樓應無多少人知道.”

釋魯說道。

阿保機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道:“但還是有風險。

我已經下令,牲畜養完膘後,便向西北方向行,往霫人故地而去,暫避一下.”

霫人是契丹的附庸部族,在契丹八部的西北方放牧,近年來被遷移了不少南下,與夏人反覆廝殺,損失不小,空出了不少地盤,正好給契丹騰出地方。

草原上的轉移,靠的就是保密,不能走漏絲毫風聲。

北樓已經不太安全了,還是儘早轉移為妙。

“你的思慮一貫周全.”

釋魯讚許道。

其實,他已經看出來了。

侄子南下抄截糧道這段時間,雖然繳獲甚多,殺傷很大,但已經失了信心。

面對夏人步步為營的策略,伯侄二人想不出任何應對的辦法。

一貫自信的侄兒,已然沒太多信心打下去了。

他們正在商議的攻勢,已經是最後一搏。

契丹八部的興廢,在此一舉!

******

六月二十三日,靜蕃寨以北的茫茫草原之上,一場規模龐大的祭祀儀式正在進行。

薩滿們手持利刃,挨個捅入被牢牢綁縛著的“祭品”的胸膛,取出心尖之血,取悅神靈。

奧姑,可不是什麼簡單的人物。

在有野蠻的人祭風俗的草原部落裡,她們手上的人命可不少,雖然她們並不認為自己殺的是“人”,有的甚至還認為自己很善良,因為她經常施捨部落裡的窮困牧人,為他人瞧病,為牧草的榮枯乞求上蒼。

不要用現代的道德來要求她們,這是毫無意義的。

“啊!”

慘叫聲此起彼伏。

奴隸們操著各自部族的語言,大聲咒罵。

事已至此,他們都知道自己活不了,此時不憚於用最惡毒的語言來詛咒契丹。

詛咒他們被夏人殺得七零八落,全家死絕,永世不得超生,妻女被霸佔,夜夜哭泣,被迫為仇人生兒育女。

薩滿們面無表情,再惡毒的話她們都聽過了,心底起不了任何一絲波瀾。

老邁的撒剌隻手握尖刀,在奴隸恐懼的目光中步步靠近。

奴隸使勁吸氣,用盡全身力氣往後收腹,嘴裡不停哀求,涕淚橫流。

撒剌只絲毫不為所動,穩穩地將尖刀劃下,“呼啦啦”一大坨東西流了出來,腥氣沖天。

奴隸的咒罵被慘叫打斷,片刻後又轉而咒罵,但人已經是出氣多進氣少,聲音漸漸低不可聞。

撒剌只嘴裡唸唸有詞,然後走到青牛白馬面前,輕撫其背,狀似傾聽。

阿保機、釋魯等人目不轉睛地看著。

撒剌只停止了傾聽,轉過身來,道:“此番出兵,大勝!”

原野中瞬間爆發出了熱烈的歡呼。

阿保機、釋魯相視一笑。

他們不太信這些,但有人信就行。

漢人兵法雲:“夫戰,勇氣也.”

士氣高昂的狀態下,戰鬥力倍增,確實可以多上幾分勝算。

“殺牛宰羊,飽餐之後,出兵攻寨!”

阿保機下令道。

牧人們立刻忙活了起來,喜氣洋洋。

牛羊是草原人最寶貴的財產,一年四季的生計全仰賴於此。

如果不是病死、老死、摔死、凍死之類,斷斷捨不得吃的,更何況大部分牛羊並不屬於普通牧人,他們根本無權處置。

此時頭人下令,那就不用客氣了,敞開來吃就行。

即便後面打仗死球了,做個飽死鬼也是好的。

阿保機悄悄離開了熱鬧的營地,親自帶人抵近夏人的營地,仔細偵察。

散落野外的遊騎還在賣弄著技藝,捉對廝殺。

看到大群裝備精良的契丹騎兵靠近後,他們立刻捨棄了對手,拍馬飛奔回營,契丹遊騎則跟在後面,騎弓連射,暢快追殺。

“幾天時間,營地就大變樣.”

阿保機嘆了口氣,低聲自語道:“漢人是屬什麼的,這麼會修城寨?”

靜蕃寨西南面、東南面各自立起了一個小營寨,軍旗高高飄揚,城內一絲喧譁也無,秩序井然。

阿保機知道,萬勝黃頭軍抵達後,這三座營寨內的守軍加起來已經突破了一萬。

萬餘人啊,有把握吃下嗎?吃下之後,一定可以讓夏人士氣重挫吧?

“咚咚咚……”戰鼓擂響了,數百夏騎突然衝出了靜蕃寨。

他們遠遠下馬,手持長槊、步弓,滿臉無懼,大聲挑釁。

阿保機的身後響起了一陣輕微的騷動。

他伸手止住了,道:“別急,明日就來攻城.”

說完,深深地看了三個呈品字形排列的軍寨,上馬離開了。

******

建極七年六月二十四日,豔陽高照,東南風輕拂。

一大早,契丹大軍便如潮水般洶湧而至,充塞了整個戰場。

有那麼一瞬間,阿保機感覺到了久違的萬丈豪情。

男人就該這樣,騎最烈的馬,統率最強大的軍隊,玩最美麗的女人,殺得敵人人頭滾滾,讓他們不敢反抗,盡皆跪地臣服。

阿保機哈哈大笑,在風中意氣昂揚。

“邵樹德無膽,不敢與我捉對廝殺.”

阿保機抽出了腰間寶劍,道:“可惜了。

若能擒殺此賊,便將其頭顱斬下,做成酒器,送給月理朵.”

酋豪們亦笑。

有人打趣道:“聽聞邵賊年已五十,怕是連弓都拉不動了.”

“他若願獻出折皇后,拜阿保機為父,割地稱臣,或可饒他一命.”

“沒說的,先把這幾個鳥寨拔下,挫一挫夏人的銳氣。

然後殺到和龍宮,擒住邵賊.”

“聽夏俘所言,奧姑也在和龍宮……”

“啪!”

這人被扇了一個耳光,頓時知道說錯了話,悻悻閉嘴。

“動手!”

阿保機策馬回了本陣,下令道。

蒼涼的牛角聲響徹大地,彷彿在喚醒遠古的戰爭巨獸。

不一會兒,兩萬餘步卒排著整齊的方陣,在草原上列定。

各色旗幟鋪天蓋地,驍勇的兒郎士氣飽滿。

“契丹興廢,在此一舉!”

阿保機心中默唸。

“最後一次攻勢了。

此番若不成,便不成了.”

耶律釋魯心中暗歎。

“青牛白馬的子孫,殺!”

“契丹誓不為奴,殺!”

“殺!殺!殺!”

激昂的戰鼓聲中,灰色的兵線如同狂風巨浪一般拍向營寨,直欲將其吞沒。

攻城戰,開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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