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年到來。

這已經是在北京過的第四個春節,百官在北平辦公也整整兩年了。

兩年之間,北平府的變化很大。

西側城牆被大面積改建,臨朔宮拔地而起。

城內二十餘坊多了很多新起的豪宅。

豪宅的男主人多為隨駕而來的公卿、將官,他們年紀普遍不小了,操外地口音,但女主人多為年輕美婦,說著河北官話,有的甚至還帶著六七歲的孩兒,也是一樁奇景。

幽都、薊二縣的郊野,操外地口音的農人也明顯增多。

與他們多接觸一番,便知主要來自幾個地方:京兆府、華州、同州、靈州、夏州、綏州、銀州等,聽聞今年還要來一批宋州、汴州百姓,北平府的人口結構真的被永久改變了,特別是在本地人——無論是漢人還是蕃胡——部分南遷湖北道的情況下。

曾經困擾幽州百姓多年的契丹劫掠事件已經完全消失,這或許是新朝帶來的積極變化。

從李可舉開始,李全忠、李匡威、李匡籌、高思繼乃至晉據時代,幽州兵馬深度參與中原戰爭,邊防極為空虛,很多堡寨撤守,讓契丹馬匪越來越活躍。

從一開始的數百騎,慢慢變成數千騎、萬餘騎,搶了就跑,跑了還來,令幽州百姓苦不堪言。

最艱難的時候,甚至連去燕山砍柴都成了一件危險的事情,全鎮上下強烈要求將兵馬撤回來,不再參與中原戰事,但他們的呼聲沒有得到回應。

大夏沒有試圖恢復原幽州鎮的邊防堡寨體系。

他們的舉動非常直接,重建安東府,大發關西、河北移民,安置府兵,在遼南建立起了一支隨時可以北進的武裝力量。

山後及營州的收復更是極大改善了幽州的安全態勢,契丹部落被驅逐地遠遠的,再也夠不著幽州諸縣,百姓自此安樂矣。

另外一個積極的變化是市面繁榮了。

作為大夏三京之一,當天子駐蹕於此的時候,各種物資透過永濟渠往幽州輸送,各色人員往幽州聚集,甚至連域外胡商都被吸引了過來——他們以前走河西走廊進關中,再入洛陽,如今直接橫穿草原,再南下幽州。

他們帶來了豐富的域外商品,有些看著還很稀罕,如果轉賣至河南甚至江淮,當可大賺一筆。

而外地的絹帛再經由本地商人之手轉賣給胡商,又能大賺一筆。

貿易中心所帶來的商業上的好處,無論怎麼讚美都不為過。

對幽州本地有志於博取富貴的武人而言,機會也變多了。

聖人喜歡外出打獵,經常借宿民家——這個“民”,顯然不一般。

遇到勇武絕倫的少年,他會親自考校武藝,對上眼了,自然就收入銀鞍直。

這支聖人的親軍剛剛擴充至五千人,前途非常遠大。

總而言之,幽州人對新朝的觀感是複雜的。

既為他們帶來的巨大破壞而惱恨,又為帶來的積極變化而欣喜。

隨著時間的推移,對新朝持否定態度的人會越來越少,持肯定態度的人則越來越多,這是毫無疑問的。

天下,在一點點變化。

雖然這種變化的速度還很慢,但趨勢非常堅定,不可扭轉。

******建極七年的正月,若非必要,邵樹德都在休養生息。

公務儘量在白天處理,晚上一般不批閱奏摺。

實在忙不完,只挑重要的,雞毛蒜皮的小事交給宰相們辦。

在他看來,各地官員發過來的奏疏,很大一部分是“垃圾郵件”,完全是浪費時間。

晚上一般亥初就睡覺,抱著儲氏或張惠柔軟的嬌軀,一夜無夢睡到天亮。

再起來練一會武,洗個澡,一整天都精神得很。

他是在為征伐契丹作準備。

調理身體,養精蓄銳,一旦去了契丹乃至渤海國,可不一定有這麼規律的生活了。

二月二十,邵樹德在金臺殿召見嫡長子邵承節。

“過完二月,二郎便啟程前往安東府吧,稍作準備之後,便可動手了.”

邵樹德接過種氏遞來的茶,說道。

“大人,兒二月便可去.”

邵承節回道。

“你才成婚兩月,便急著東行?怎麼,對新婦不滿意?”

邵樹德說道。

種氏很隱蔽地捏了下他的手,邵樹德笑了笑,道:“不準。

三月再動身.”

“好吧.”

邵承節無奈應下。

“別不高興.”

邵樹德說道:“你的武功不錯,黑矟、金刀、飛熊諸軍將士對你讚不絕口,阿爺很欣慰。

有這份本領,便可在亂世之中立足了。

但你還得學學怎麼用人,阿爺不指望你能整明白農學、工學、醫學上的那些事務,但要學會發現人才,任用人才。

你若能學會這個,阿爺也放心把江山交給你了.”

他現在對嫡長子還算滿意。

最擔憂的黃袍加身的篡位問題,如今看來風險在降低,這是他最大的心病,看到有解決的可能,自然很高興。

如果嫡長子還精通民政事務,會治國,那當然好。

如果不會,那就要給他安排幾個有能力的宰相了。

他能用好這些宰相的話,哪怕三天兩頭和武夫泡在一起,也沒甚大事。

“兒知道了.”

邵承節回道。

“高仁厚來報,他率軍南略,收取牂牁蠻貢物,又有牂牁諸族使者入京朝貢。

你在劍南數年,對此有何看法?”

邵樹德將案上一份奏疏掀開,看了看後,問道。

牂牁蠻其實是一個統稱,地域甚廣,內部也十分複雜,根本就不是一個民族。

唐朝那會懶得區分,統一冠之牂牁蠻的稱謂。

之所以能接觸到牂牁蠻,是因為高仁厚已統軍東行,攻打武泰軍的地盤,即原黔中鎮。

邵承節在攻滅李茂貞時,軍隊員額膨脹到十餘萬。

但這些部隊要麼是臨時拉起來的壯丁,戰力羸弱,要麼是降兵——其實大多數降兵也是李茂貞臨時拉起的土團鄉夫。

這些兵當然要大規模遣散。

從建極五年下半年開始,一直到建極六年年中,整整一年時間,共遣散了五萬餘名蜀中丁壯,令其歸家復田。

剩下七八萬人,一部分充作各州州軍,剩下的四萬精銳,被編為勝捷軍。

去年十月,高仁厚留一萬人鎮守成都府,自領三萬大軍,帶著邵知言、邵知為、邵知行等將,自原遂州鎮(領遂、合、昌、渝、瀘五州)舊地東進,涪州(治涪陵)半推半就投降。

十一月,又自涪州出發,循涪陵江東南行,於武龍縣擊敗武泰軍一部,俘斬四千餘人。

隨後乘勝追擊,水行至黔州信寧縣,復與武泰軍數戰,偶有小敗,終獲大勝。

前後俘斬五千,並殺前來相助王建肇的諸部蠻獠萬餘人,一路進抵黔州理所彭水縣西郊。

此時荊南大軍也自夔峽南下,一路連戰連勝,抵達黔州城北。

當月底,以蔡人為主的武貞都將士殺王建肇,開城投降。

至此,黔州平定。

王師如此神勇,自然令遠近震恐。

高仁厚的奏疏中提到,除黔、涪二州外,武泰軍治下其餘十二州多在觀望,或遣使接洽,或暗通款曲,他請求朝廷赦免諸州刺史,以安其心。

邵樹德批准了。

像施、溪、思、辰等州刺史,或為王建肇部將,或為當地土豪,並沒有拼死抵抗的決心,朝廷重新發一份任命書過去即可。

黔中兵力寡弱,這些正州都是前唐時有過一定程度開發的地方,當地百姓或為唐人移民,或為歸化蠻獠,多保留一分元氣,對將來的統治有好處。

如今任命書已由五百里加急信使發往黔中各郡,高仁厚也率兩萬人南下,炫耀兵威。

黔中鎮南部,幾乎都是古牂牁國舊地,部落眾多。

高仁厚分派使者前往各羈縻州。

據他所言,截止正月底,一些離得較近的部落頭人已帶著禮物前來歸順,但派往充州的使者被殺,他準備率軍征討。

充州位於後世貴州銅仁境內,本為正州,天寶三年降為羈縻州。

能讓唐廷把正州罷廢的,可見當地部落有一定的實力。

這次如果討平了,邵樹德決定將其併入費州,不再羈縻之。

“大人,願意來的賞賜一些禮物,給點官做做。

不願意來的,就打,打到他們服為止.”

邵承節說道:“前唐朝廷對付驕藩、逆藩的方略,今可用之.”

唐廷怎麼對付叛逆藩鎮的?自然是挑動藩鎮鬥藩鎮了。

裝逼對抗朝廷的藩鎮,被鄰鎮圍攻,損失地盤。

即便最後因為出兵的藩鎮各懷鬼胎,征討沒能盡全功,但造反的藩鎮自己也怕了,朝廷再遞個臺階,也就順服了。

大家相安無事,各過各的日子。

那些蠻獠部落,其實也可視為另類的藩鎮。

上千年了,部落之間不可能沒有矛盾,這時候如果有熟悉蠻情的官員做參謀,完全可以借力打力,不求徹底討平,但求名義臣服,做到這一點還是不難的。

當然,正如前唐時藩鎮順服一段時間後又叛亂一樣,蠻獠部落不可能永遠順服。

但其實無所謂,有些事情不能指望一勞永逸,出了事再具體分析解決就行。

“不錯.”

邵樹德點頭讚許。

兒子的回答和上次一樣。

打,打到你服為止。

服從了的,再給甜棗,給官做。

這是正確的方略,但他還需要考校一下細節。

有的時候,細節最考驗一個人的水平。

“前唐之時,有的逆藩為諸道兵所敗,但朝廷卻赦免其罪過,你可知為何?”

邵樹德問道。

“怕逆藩滅亡後,地盤被瓜分唄.”

邵承節笑道:“順藩可以變逆藩,逆藩也可以變順藩,征討逆藩的那些藩鎮,臨陣倒戈的次數並不少,也不是什麼好鳥。

連州十餘的淄青鎮的教訓,唐廷應該是吸取了,不會讓天下出現第二個淄青鎮了.”

中唐之時,淄青鎮一度連州十餘,為天下第一強藩。

但在此之前,人家其實並不是逆藩,一度很恭順,為朝廷出兵打仗,積極上供。

但實力強大之後,野心也隨之膨脹,最後被諸鎮圍攻覆滅,地盤一分為三,即天平軍、泰寧軍、平盧軍三鎮。

“你有這個認識,阿爺放心了.”

邵樹德站起身,走到二郎身前,道:“你在蜀中積累的經驗,未必適合北地。

你在蜀中打敗的敵人,也遠遠沒有北地的敵人強,切勿自高自大,目空一切,明白了嗎?”

“兒明白了.”

邵承節行禮道。

“最近多陪陪孃親和新婦,三月東行,阿爺對你期望很大,不要玩砸了.”

邵樹德揮了揮手,道:“退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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