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死後,李存勖的情緒一度很低沉。

但過了幾個月,各種哀愁漸漸淡去,他又覺得無聊了。

特別是近幾日,兄長李落落請了一堆僧人到家中,準備做法事,更是讓他煩悶不已。

“汝父罪重,非汝一人奈何。

當須十方眾僧威神之力……”“還需供養十方大德.”

僧眾們說個不停,李存勖怒火萬丈,幾乎要提刀來問問這些禿驢,你們的“十方眾僧威神之力”可擋得住我一刀?不過他忍住了,悄悄出了門,不想再受這鳥氣。

大街上人來人往,已經恢復了往日的寧靜。

李存勖甚至看到不少軍士在閒逛,看他們的裝束,應該都是鐵林軍的人。

這些武人面有得色,或許他們自認為是晉陽的征服者吧。

鐵林軍武士還算規矩,吃飯給錢,不強擄民女,也不打人——至少他沒聽說。

各坊百姓一開始還是挺畏懼的。

畢竟乾符末年的時候,河南諸鎮兵馬匯於晉陽的亂象,他們可是受夠了。

但經過一段時間的接觸後,發現這些兵的軍紀還行,花錢也大手大腳,頓時消除了不少疑慮。

李存勖看了一會,心中已經瞭然:河東上下可能已經接受被佔領的事實了。

“唉!”

他進了間酒家,隨意點了幾個酒菜。

下意識一摸腰間,還好,帶錢了。

尷尬的是,還是妻子給的,他現在沒有官職在身,沒有俸祿——不對,駙馬都尉也是官啊,為何至今沒領到俸祿?好像有點問題。

酒家內人滿為患,且多是外地口音。

看他們裝束,好像都是外州使者的隨從。

“使者”們是官,應該四處活動去了。

賀宅一天到晚官員進出不停,都是排著隊向聖人彙報外州情況的。

如果去不了賀宅,也可以去安元信的府邸。

中書侍郎陳誠就住在那裡,一樣門庭若市。

坊間傳聞,陳侍郎收到的禮物有十幾車那麼多,也不知真假。

“聽聞王鎔死了.”

“怎麼死的?”

“來晉陽的半路上自殺.”

“這……怎麼會自殺呢?沒人看守嗎?”

“可能是默許他自殺的吧.”

“這可真是……北地最後一個節度使也死了。

王鎔的資歷其實挺老的,與聖人也是同一批當節度使的,就這麼死了……”“沙場無情啊.”

食客們一邊大快朵頤,一邊說個不停。

李存勖也端起酒杯,稍一停頓,然後一飲而盡,彷彿在敬王鎔一樣。

他對這個人沒什麼壞印象,甚至可以說觀感不錯。

王鎔本身也會做人。

李匡威幫助過他,王鎔在鎮州給他建新宅,並把小妾派過去服侍,以父禮事之。

梁、晉兩藩也收過他不少財貨。

對於散財童子,沒人不喜歡。

及至後來,河北大亂,王鎔也盡心竭力幫助其他藩鎮,戰鬥到了最後一刻——無論情願還是不情願。

這就是命啊,沒辦法。

“現在就剩個張萬進了吧?”

“張萬進失算了。

他本以為振臂一呼,河東四處皆應,但邵——今上太老辣了,以治喪為名,用大義壓人,讓大部分武夫不願造反。

這一治喪,就是五個月時間,再多的叛亂也給平了.”

“其實響應的人真不少。

石紹雍、楊元翰、安仁樞、安元信,甚至還有叫不上名字那幾個,嵐石、澤潞、太原、朔州,處處皆反,但還是勢單力孤了一些,陸續被平定了.”

“周德威這次是撞大運了。

先斬石州刺史安仁樞,再破石紹雍亂軍,這會又圍攻潞州張萬進,這幾大功勞下來,前程似錦啊.”

“以前晉人多誇周德威,現在多唾罵之,他為了富貴,也是把老兄弟們往死裡整了.”

“這個——換我我也這麼幹.”

“哈哈!”

李存勖又喝了一口悶酒。

他的出身是改不了的。

即便已經是駙馬,也改不了他河東出身的事實。

看到晉人內部如此互相殘殺,心中自然不痛快。

周陽五,其實是個厚道人,唉。

“你們再揶揄周德威,又能把他怎樣?”

酒肆外進來一人,操著江漢口音,只見他四處掃了掃,然後徑直走到李存勖旁邊坐了下來,扭過頭去對另外一撥人笑罵道:“我剛從天井關北上,過潞州之時,見城頭已經換了旗啦.”

“什麼?潞州沒了?”

“張萬進降了?”

“這麼快?莫不是招撫了?”

“潞州也是堅城,廳前黃甲軍亦非弱旅,怎麼就敗了呢?”

此人笑了笑,吩咐店家給他上酒菜,然後說道:“我亦是道聽途說,保不得真。

張萬進知守下去必死,於夜間率軍突圍,為流矢所傷,落馬。

岢嵐軍武夫將其擒獲,押至周德威面前,萬進淚流滿面,不求饒,只求速死。

德威陪他喝了一盅酒,斬於城下.”

“說得跟你親見一樣,太玄乎了吧?”

“這有什麼玄乎的?有人這麼說,我姑且一聽,再講給你們.”

“管他真假。

不過張萬進確實不可能活。

這麼久聖人都沒招撫,顯然要他死.”

“唉,聽你這麼一說,我怎麼有兔死狐悲之感呢。

將來王師南下,可怎麼辦?”

“實在不行的話,辭官不做不就好了?”

“家裡十幾個妻妾,辭了官,哪養得起?”

“哈哈,你年且五十,還養這麼多妻妾?”

“今上也要五十了,還不是……”“閉嘴吧,喝酒.”

一眾食客又嘻嘻哈哈了起來,大塊吃肉,大碗喝酒。

對比起剛剛陷落不久的鎮州、潞州,晉陽就跟世外桃源一樣。

李存勖又幹了一碗酒。

方才那人說的事,他信了八九分。

張萬進應該是死了,潞州也被攻克了。

淮水以北,如今以一個聲音說話了,百五十年來第一次。

其實這也正常。

藩鎮割據一百五十年了,難道還能再割據一百五十年不成?罷!罷!罷!李存勖喝完最後一碗酒,甩手離去,搖搖晃晃出了酒肆。

剛坐下來那人一臉愕然。

不過也沒多想,繼續吃喝閒聊。

他家主公姚洎去拜會陳侍郎了,為了黔中之事,一時半會不會回來,他有的是時間放鬆。

不過他確實不太看好自家主公的任務。

想要吞併黔中,讓趙匡明當節度使,朝廷多半不會許可。

與其那樣,還不如繼續攻打雷彥威、雷彥恭兄弟,徹底討平朗州呢。

大街上響起了急促的馬蹄聲。

“大捷!潞州克復!大捷!潞州克復!”

騎士高舉露布,大聲喊道。

酒肆內響起一陣驚歎,潞州是真的被攻克了!******酒肆對面的一座宅邸內,丁會剛剛送走一眾老兄弟們。

他們有的去陝州,有的去蒲州,有的去河陽,有的去河南府……總之星散各地了,下次相見,卻不知幾時。

不過這也是好事。

成為禁軍,總比繼續當孤魂野鬼強吧?八月初了,佑國軍的整編已經進入尾聲。

丁會非常上心,全程陪同新來的佑國軍諸將,做出了巨大的努力。

也正因為如此,整個改編過程非常平穩,沒鬧出什麼亂子。

作為第十支禁軍,他們將在幾日後隨駕北上——李克用殯期將滿,下葬之日已不遠,聖人將在鐵林、銀鞍、飛龍、佑國四軍的護衛下,前往代州。

丁會當然也要跟著過去。

他是太常卿,這事是他們太常寺與鴻臚寺聯合操辦的,屬於今年河東最重要的政治事件——是的,就是政治事件。

“大帥……”孔勍最後一個走,回頭看了他一眼,道:“真就這麼歸隱了?”

在武夫們看來,入朝當官就是“歸隱”,其實沒啥毛病。

“沒幾年好活了。

兒子們又不成器,壓不住那些兵的,何必自尋煩惱?”

丁會笑了笑,道:“你也別胡思亂想了。

張萬進已經死了,潞州克復。

今日又有訊息傳來,疊、宕二州羌種酋豪盡數歸順,朝廷於隴右道新置此二州。

連羌人都不鬧了,我們還鬧個什麼勁?”

壓不住底下的兵,當真是艱難以來每個上位者最大的痛點。

繼承人可以不會理政,但一定要壓得住武夫,這是最重要的。

不會理政可以選會理政的幕僚,讓他們幫著打理民政就是。

但軍隊,可不能讓別人幫你打理。

理政、武功如果只能選一個,肯定是後者,沒有任何疑問。

“開過年來,可能要打契丹了。

你如果決意安心為朝廷效命,便賣點力氣吧.”

丁會叮囑道:“這是不多的能撈取軍功的機會了.”

“契丹?不是打淮南麼?”

孔勍一愣,問道。

“這點人不夠,不會打淮南的.”

丁會搖了搖頭,道:“再者,你也不看看南下的都是什麼人,朝廷並沒下令平盧軍、保寧軍與淮軍交戰。

退一萬步來講,如果高思繼、李存賢大敗淮人,在淮南或江西攻城略地,大有鯨吞之勢,朝廷也不放心啊,說不定就勒令他們班師了.”

“也是.”

孔勍苦笑了一下。

如果李存賢率保寧軍佔了江西大部,面對如此誘惑,他會怎麼做?孔勍換位思考了一下,覺得自己在那個位置上,乾脆一不做二不休,當節度使算了。

劉建鋒、馬殷一幫孤魂野鬼,衝到湖南,都能打下兩個鎮。

學他們關起門來做土皇帝,豈不美哉?至於留在北方的家人,固然有牽絆,但並不絕對。

只要財貨、女人給足了,還是有很多人願意跟你乾的。

大不了打輸跑路就是了,王建肇都能從淮西一路跑到黔中,怕什麼?“回去吧,好生做事.”

丁會拍了拍孔勍的肩膀,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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